閱讀下面的詩歌,完成下列各題。
父親的東籬
李漢榮 ①說起來,我也算是個詩人,性情質(zhì)樸、誠懇、淡遠。古國詩史三千年,我最喜歡陶淵明。南山啊,東籬啊,菊花啊,田園啊,歸去來啊,桑樹顛啊,這些滴著露水粘著云絮的詞兒,在我心里和筆下,都是關(guān)鍵詞和常用意象。
②可是,翻檢我自己,自從離開老家,進了城,幾十年來,我沒有種過一苗菜,沒有撫摸過一窩莊稼,沒有刨過一顆土豆,連一根蔥都沒有親手養(yǎng)過。幾十年了,沒有一只鳥認(rèn)識我,沒有一片白云與我交換過名片,沒有一只青蛙與我交流過對水田和稻花香的感受,沒有一只蟈蟈向我傳授民謠的唱法。那些民謠都失傳了,只在更深的深山里,有幾只蛐蛐,丟三落四哼著殘剩的幾首小調(diào)。
③其實,不說別的,就說我的鞋子吧,我的鞋子,它見過什么呢?見過水泥、輪胎、塑料、污水、玻璃、鐵釘、痰跡、垃圾,見過無數(shù)的、大同小異的鞋子吧。從這閱歷貧乏的鞋子,就可以看出我們是多么貧乏,就可以看出我們離土地、離故鄉(xiāng)、離田園,離得有多么遠,我們離得太遠太遠了。
④我一次次鉆進《詩經(jīng)》里,尋找公元前的露水和青草,綠化、凈化和濕化一下我龜裂的心魂;有時就一頭扎進唐朝的山水里,吸氧,順便聞聞純正的酒香,在李白們的月夜走上幾個通宵,揣上滿袖子清涼月光,從唐朝帶回家里,在沉悶辦公室里,也放上一點清涼和皎潔,用以清火消毒,解悶提神,修身養(yǎng)性。
⑤這些年,也許年齡漸長的原因,“拜訪”陶淵明就成了我經(jīng)常要做的事,動不動就轉(zhuǎn)身出走,去淵明兄那兒,在東籬下,深巷里,阡陌上,桑樹顛,有時就在他的南山,靠著一塊石頭坐下,久久坐著,一直到白云漫過來漫過來,把我很深地藏起來,藏在時光之外。我以為這就不錯了,覺得也在以自己的微薄心智和誠懇情思,延續(xù)著古國的詩脈和詩心,延續(xù)著田園的意趣和意境,延續(xù)著懷鄉(xiāng)戀土的永恒鄉(xiāng)愁。
⑥直到2001年初夏的一天,我才突然明白;我的這些孤芳自賞、不無優(yōu)越感的做法和想法,只是我的自戀,帶著幾分小資情調(diào)和審美移情的自戀,這自戀被一廂情愿地放大了,放大成了關(guān)乎詩史、文脈、鄉(xiāng)愁的延續(xù)了。
⑦為什么是在那天,我才突然明白這些呢?那天下午,我回到老家李家營,立夏剛過,天朗氣清,小風(fēng)拂衣,溫潤暖和,我沿麥田里的阡陌,橫橫豎豎走了一陣。然后,我就到了家。
⑧走進老屋院子,看見父親正在維修菜園籬笆。他用竹條、青岡木條、楊柳樹枝,對往年的籬笆進行仔細修補。菜園里種著萵筍、白菜、茄子、包包菜、芹菜,一行行的蔥和蒜苗,薺薺菜算是鄉(xiāng)土野菜,零星地長在路坎地角,像是在正經(jīng)話題里,順便引用幾句有情趣有哲理的民間諺語。指甲花、車前草、薄荷、麥冬、菊、掃帚秧等花草,也都笑盈盈站在或坐在籬笆附近,逗著一些蛾子、蟲子、蝴蝶玩耍。喇叭花藤兒已經(jīng)開始在籬笆上比畫著選擇合適位置,把自己的家當(dāng)小心放穩(wěn),揣在懷里的樂器還沒有亮出來,就等一場雨后,天一放晴,它們就開始吹奏。
⑨“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我忽然想起陶淵明的詩句。但是,此刻,在這里,在人境,結(jié)廬的,不是別的哪位詩人,是我父親,是我種莊稼的父親,是我不識字、不讀詩的父親。但是,實實在在,我的不讀詩的父親,在這人境里,在菜園里,仔細編織著籬笆,編織著他的內(nèi)心,編織著一個傳統(tǒng)農(nóng)人的溫厚淳樸的感情。我的不讀詩的父親,他安靜地在人境里,培植著他能感念也能讓他感到心里安穩(wěn)的樸素意境。
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當(dāng)然,此時正值初夏,還不是采菊的時候,菊,連同別的花草和莊稼,都剛剛從春困中醒來不久,都剛剛被我父親粗糙而溫和的手,撫摸過和問候過,父親還在它們的腳下輕輕松了土,培了土,以便它們隨時踮起腳,在農(nóng)歷的雨水里呼喊和奔跑。而當(dāng)?shù)搅?bdo class="mathjye-underpoint2">刪繁就簡的秋天,夏季悶熱的霧散去,頭頂?shù)拇笱闵觼頉鲆?,我的父親也會在籬笆邊,坐在他自己親手做的竹凳上,面對村子邊漾河岸上的柳林,向南望去,他會看見一列列穿戴整齊的青山,正朝他走來,那是巴山,我們世世代代隔河而望的南山。我突然明白了:我的不識字的父親,正是他在維護陶淵明的“東籬”。
?而我呢?我讀著山水之詩,其實是在緩解遠離山水的郁悶,同時用山水之詩掩護我越來越遠地遠離山水。我寫著故園之詞,其實是在填補失去故園的空虛,同時讓故園之詞陪著我越來越遠地告別故園。我吟著東籬之句,其實是在裝飾沒有東籬的殘缺,同時讓東籬之思伴著我越來越遠地永失東籬。
?于是,在那天下午,我無比真誠地感激和贊美了我的父親。是的,是的,我那不識字、不讀詩的父親,他不知道詩為何物,他不知道陶淵明是誰,但是,正是我的父親,和像我的父親一樣的無數(shù)種莊稼的父親們,正是他們,一代代的父親們,延續(xù)和維護著陶淵明的“東籬”,延續(xù)著古國的鄉(xiāng)愁和詩史。
(1)下列對文中加點詞語的解說,不正確的一項是
B
B
A.翻檢我自己 |
翻檢:回顧,反思 |
B.丟三落四哼著殘剩的幾首小調(diào) |
丟三落四:丟這忘那 |
C.編織著他的內(nèi)心 |
編織:組織、構(gòu)建 |
D.刪繁就簡的秋天 |
刪繁就簡:去掉繁雜,趨于簡明 |
(2)下列對文章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B
B
A.第③段列數(shù)我的鞋子“見過”的諸多事物,是巧妙地表達對遠離鄉(xiāng)土的遺憾之情。
B.第⑤段作者經(jīng)常“拜訪”陶淵明,是因為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萌生了歸隱之心。
C.文章對父親勞作與休憩景象的描繪,與作者那些“孤芳自賞”的做法形成了對比。
D.作者的尋找、領(lǐng)悟、反思與感激,是對“東籬”意蘊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啟人思考。
(3)第⑧段中作者花了很多筆墨描寫菜園“風(fēng)光”,這樣寫有什么用意?請結(jié)合上下文簡要分析。
(4)根據(jù)文意回答,文章標(biāo)題“父親的東籬”有怎樣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