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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園（節(jié)選）
沈從文      夏日薄暮，這個(gè)中年婦人，穿件白色細(xì)麻布舊式衣服，拿把蒲扇，在菜園外小溪邊站立納涼。侍立在身邊的是穿白綢短衣褲的年輕男子。兩人常常沉默著半天不說話，聽柳上晚蟬拖長著聲音飛去，或者聽溪水聲音。溪水繞菜園折向東去，水清見底，常有小蝦小魚，魚小到除了看玩就無用處。那時(shí)節(jié)，魚大致也在休息了。動(dòng)風(fēng)時(shí)，晚風(fēng)中混有素馨、蘭花、茉莉花香。做母親的便笑著問兒子，是不是能在這樣的情境中想出兩句好詩。
      男子笑著說，這天氣是連說話也覺得可惜的天氣，做詩等于糟蹋好風(fēng)光。聽到這樣話的母親莞爾而笑。
      二十二歲的生日，做母親的為兒子備了一桌特別酒席，到晚來兩人對坐飲酒。窗外就是菜園，時(shí)正十二月，大雪剛過，園中一片白。已經(jīng)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
“你今天滿二十二歲，不單是天下變得不同，就是我們家中，也變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偹惆涯憬甜B(yǎng)成人，玉家不至于絕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br />      聽說“母親也老了”這類話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來了。他蓄了許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機(jī)會說出。他說他想去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個(gè)舅父，聽說在旗章胡同開鋪?zhàn)樱獠粣骸?br />      聽說兒子要到北京去，做母親的似乎稍稍吃了一驚。這驚訝是兒子料得到的，正因?yàn)椴辉敢馐鼓赣H驚訝，所以直到最近才說出來。然而她也掛念著那胞兄的。
“你去看看你三舅，還是做別的事？”
“我想讀點(diǎn)書?！?br />“我們這人家還讀什么書？世界天天變，我真怕?！?br />“我去三個(gè)月又回來，也說不定?！?br />“要去，我不妨礙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書，不讀也不什么要緊。像我們這種人，知識多，也是災(zāi)難！”
      這婦人這樣慨乎其言的說后，問他預(yù)備過年再去還是到北京過年。
      兒子說趕考試，還是年前走好，且趁路上清靜，也極難得。
      時(shí)間過了三年。玉家菜園還是玉家菜園。
      地方一切新的變故甚多，隨同革命，北伐……于是許多青壯年死到野外。在這過程中也成長了一些志士英烈，也出現(xiàn)一批新官舊官……于是地方的黨部工會成立了……于是北京改成了北平。
      當(dāng)母親接到了兒子的一封信，說本學(xué)期終了可以回家來住一月時(shí)，歡喜極了。
      兒子如期回來了。更出于意外叫人驚喜的，是同時(shí)還有一個(gè)新媳婦回來。這事情直到進(jìn)了家門母親才知道，做母親的似乎人年輕了十歲。
      兒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傳遍了本城，美麗的媳婦不久也就為本城人全知道了。因?yàn)榈胤叫。瑥谋本┓矫婊貋淼娜瞬欢?，雖然紳士們的過從仍然缺少，但漸漸有紳士們的兒子到玉家菜園中的事了。還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會中，也把這家從北平回來的男子與媳婦請去開會了。還有那種對未來有所傾心的年輕人，從別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兒子的姓名，因?yàn)橐环N傾慕，特邀集了三五好友來奉訪了。
      時(shí)間仍然是熱天，在門外溪邊小立，聽水聽蟬，或在瓜棚豆畦間談話，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兩人過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
      因?yàn)橄眿D特別愛菊花，今年回家，擬定看過菊花，方回北平，所以做母親的特別令工人留出一塊地種菊花。母親見一對年輕人，在菊圃邊料理菊花，便做著一種無害于事極其合理的祖母的幻夢。
      兒子同母親正說北平如何栽培菊花的，忽然縣里有人來說，有點(diǎn)事情，請兩個(gè)年輕人去談一談。來人連洗手的暇裕也沒有留給主人，把一對年輕人就“請”去了。從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親的當(dāng)時(shí)縱稍稍吃驚，也仍然沒有想到此后事情。
      第二天，做母親的已病倒在床，原來兒子同媳婦，已與三個(gè)因其他緣故而得著同樣災(zāi)難的青年人，陳尸到教場的一隅了。
      三天后大街上貼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時(shí)知道兒子原來是共產(chǎn)黨。仿佛還虧得衙門中人因?yàn)橄氲揭撞顺?，才把老的留下來，也沒有把菜園產(chǎn)業(yè)全部充公。這樣的老年人，不應(yīng)當(dāng)就死去，還得經(jīng)營菜園才行。她于是仍然賣菜，活下來了。
      秋天來時(shí)菊花開遍了一地。
      主人對花無語，無可記述。
      玉家菜園或者終有一天會改作玉家花園，因?yàn)閳@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紳士和新貴強(qiáng)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驟然憔悴如七十歲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園里空坪中喂雞，一面回想一些無用處的舊事。
      一九二九年夏
（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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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說以旁觀者的立場和視角講述故事，作者與故事拉開距離，筆調(diào)客觀冷靜，讀者自可體會其中真情。
B.“已經(jīng)摘下還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園中，白雪蓋滿，正像一座座大墳?！边@句話渲染了小說的悲劇氛圍，暗示人物悲慘的命運(yùn)。
C.小說中鄉(xiāng)紳們的兒子來訪、教育局請他們開會、年輕人奉訪這三件事都從正面寫出了“兒子”對當(dāng)?shù)厝说姆e極影響。
D.沈從文在《菜園》中幾乎沒有一句關(guān)于人性的說教，然而人性的善惡、美丑就在故事的敘述中顯現(xiàn)出來。
（2）小說開頭“夏夜母子納涼”場景的營造，有何作用？請簡要分析。
（3）小說以“菜園”為題，意蘊(yùn)豐富，請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探究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