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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殼齊眉
葛亮      八鄉(xiāng)產(chǎn)過一種貢米，不叫“黃殼齊眉”。
      這貢米名叫“圓塱絲苗”，在《新安縣志》中有記載。
      那時元朗，叫“圓蔭”，然后又變成“圓塱”?！皥A”是豐整、圓滿的意思，“塱”是江、湖邊的洼地?！皥A塱”左起凹頭的蠔殼山，右至屯門大頭山的一連串丘陵。照這字面推測，古時已為水源頗豐美、地形合圍的沼澤低地。
      亦可想見，比較港島與九龍的山勢疊嶂，這一帶自然是魚米之鄉(xiāng)。所以元朗素有“八鄉(xiāng)四寶”之說：圓塱絲苗、流浮山生蠔、天水圍烏頭及青山魴。如今只剩下生蠔及烏頭，其他盡已失傳。
“圓塱絲苗”曾遠(yuǎn)銷東南亞、舊金山和葡萄牙。阿通伯說，我小時候，一斤圓塱絲苗索價六元，較普通香米貴五倍。當(dāng)時人做一天苦力，日薪只是三元。貴就貴啲，一推出墟賣，即刻售罄！
      可“黃殼齊眉”的來歷，連阿通伯都說不清楚。
      顧名思義，“黃殼”是指這種稻米的谷殼色澤金黃，“齊眉”指的是它的形狀，修長而兩頭尖細(xì)，好比女子的蛾眉。
“黃殼齊眉”只產(chǎn)在蓮花地。蓮花地的人，都知道它的好。用它煮的飯香、滑、軟、松、甜。阿通伯說，“黃殼齊眉”的味道，才是天下第一好！
      蓮花地在山北麓，雨水常帶著山上沙泥沖刷農(nóng)田，不聚肥，倒種出優(yōu)質(zhì)稻米?？伞包S殼齊眉”一斗地收成不過兩百斤。若是染了倒伏病，便血本無歸了。這樣陰晴無定，哪怕人間至味，也不可做貢品。若是失收不能上繳，“整村是要殺頭的！”阿通伯說。
      可“圓塱絲苗”絕跡了幾十年，“黃殼齊眉”倒活了下來。
      每年，港島的老饕們，都要央錦記米行的周師奶親自到蓮花地收米。
      收不收得到，周師奶自知是望天打卦。哪怕全村一顆米都收不上來，她最后還是得問問羅仙枝。
      全靠馬騮崖半腰上的坡地，“黃殼齊眉”活到今天。那塊坡地，當(dāng)年屬于“蓮花庵”。
      如今，原址上，已沒有了庵廟的樣子，只兩間青瓦老房。
      夜半，羅仙枝點上香，將三只黃金大柚?jǐn)[上。正中是一碗米，新收的“黃殼齊眉”。她閉眼默禱，然后將香恭恭敬敬地插進(jìn)帶殼的稻米里。
      羅仙枝第一次吃上“黃殼齊眉”，那年八歲。
      她本氣息奄奄，蒙蒙眬眬間，聞到一股香氣。她想自己莫不是死了，到了天國。這香味愈發(fā)濃郁，她驀然驚醒。
      她看到面前一碗飯。
      一個少女溫和地看她，她接過碗，遲疑了一下，就將飯送進(jìn)嘴里。那個瞬間，她流下了淚。
      羅仙枝至今記得那個瞬間。
      她連吃了三大碗。
      她面前有許多女人，都笑了。她們穿著月白衫子，背后垂著一條大辮子。
      只一個沒笑，憂心地看她。這女子一身黑，挨近她，問旁邊人，還燒嗎？
      先前喂她飯的阿姐說，不燒了。胃口還好得很。
      女子也就笑了，說，云姐看了你三天三夜，總算醒翻。
      女子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沒名字，只記得姓羅。家中行三。
      女子說，在我們這里，女仔也有名。云姐在仙枝嶺撿到了你，就叫仙枝罷。
      云姐說，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正斜躺在一塊礁石上。人昏過去了，一只手卻緊緊扒在巖石縫里。一個浪狠狠打過來，小身體在浪里頭晃啊晃，竟未隨潮水沖落。
      海對岸活不下去。她阿娘說，家里有口糧，留你弟弟吃。你們跑吧，自己討活路。
      有一日，云姐問她，記不記得屋企人^①的樣子。
      她使勁想一想，搖搖頭。
      云姐嘆口氣，佯在她頭上打一下，說，怎會不記得？你不記得我嘅樣、珍娘嘅樣，定系文小姐嘅樣？
      文小姐，是蓮花庵唯一穿黑衣的人。
      她身量長了，也梳大辮子。她第一次跟著云姐上崖勞作。在半坡地，她看到一畦田，一道一道，梯一樣。這塊田，只種一種米，叫“黃殼齊眉”。
      蓮花庵，沒有菩薩，沒有佛，沒有香火。住在庵里的姐妹，都沒有剃度，不做早晚功課。她們?nèi)粘Ｗ越o，耕織自用。也養(yǎng)牲畜，可吃肉。
      許多年后，羅仙枝憶起文小姐，始終想不起她的年紀(jì)。和其他姐妹不同，她不勞作?？墒墙忝脗兌季此?。云姐說，因為文小姐護著她們。
      羅仙枝想，這樣的一個人，像是玉砌成的，該是受人護著才對。
      有一天，庵里來了一伙人，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領(lǐng)頭的卻是個阿婆，問來干什么？說來討人。
      珍娘走出來，問他們來討誰。
      阿婆惡聲氣，說來討我新抱^②。
      珍娘問，誰是你新抱？
      阿婆說，昨天誰逃來你間姑婆屋，誰就是我新抱。
      珍娘說，哦，你的新抱，唔該讓你的仔來討。
      阿婆說，唔同你長氣。你都知我個仔死咗。佢老竇④收咗錢，就算神主牌佢都要嫁！
      珍娘說，不情不愿，天可憐見。來我蓮花庵，就是我庵里的人。
      姐妹們跟著珍娘，筑成一道人墻。男人們往里沖。
      這時候，他們聽見里面咳嗽了一聲。有一個人從黑暗里走出來，是文小姐。
      男人們愣一愣，停住手腳。阿婆說，怕也？男人老狗，怕個癆病鬼？
      男人們?nèi)詻]動。
      阿婆推開他們，也斂了聲氣。
      文小姐手里舉著一把獵槍，正對著她胸口。
      那天，蓮花地的人，都聽到了槍響。這一槍子彈穿過了村公所前的風(fēng)水池。文氏祠堂的飛檐，從此缺了一只角。
（有刪改）【注】①粵語，家里人。②粵語，新娘。③粵語，啰唆。④粵俚，指父親。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黃殼齊眉”長在貧瘠的土地上，產(chǎn)量又小，卻留傳下來，人們也不知道其中緣由，這一意象烘托了文小姐等人。
B.小說借周師奶這個人物表明了“黃殼齊眉”在飲食界的地位，同時引出羅仙枝，暗示這個人物和“黃殼齊眉”的獨特關(guān)系。
C.小說描寫羅仙枝八歲得救時的飯香，和夜半羅仙枝上香時對“黃殼齊眉”的恭敬態(tài)度，都為“黃殼齊眉”涂上神圣色彩。
D.結(jié)尾寫蓮花庵女子為保護逃到庵里的女子而進(jìn)行的斗爭，使文意愈加顯豁，對“黃殼齊眉”的理解也超越了美食意義。
（2）小說為什么從“圓塱絲苗”寫起？請簡要分析。
（3）葛亮曾說，他對文字的要求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無論任何題材，都堅持審美的取向和趣味。請簡要分析本文的語言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