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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何士光
      五十多歲的老長順，在殺年豬的時候留下了整整齊齊的一刀，要送給宋書記，不是有什么希求，而是一片誠意，他再三想來也是應(yīng)該的。
      街很短，宋書記家在靠近場口那兒，透過晦暗的、迷蒙的雨霧，玻璃窗上那靜靜的燈光，遠遠就看得見，不一會他就到了，并叫了門。
      開門的正是莫大姐，宋書記的女人。鄉(xiāng)場上也有人說她仗勢得很，但老長順心里清楚，莫大姐是一個好心腸的、恤老濟貧的人。那年他來打聽回銷糧的消息，是莫大姐接待的他，為他這個黑糊糊的莊稼漢倒了一杯茶，他臨走別人還給他拎了塊肉。往年他拿不出東西還情，眼下殺了年豬，就送點過來。
“莫大姐，是我……”
      今年忙得多了，老長順一直沒有得到空閑，許久都沒有來過了，為了這一點，他心里還一直不安。“……好久，我都沒有……”他吶吶地說。但莫大姐和往常一樣，連聲說：“進屋來坐，到屋里來坐……”
“今年怎么樣？長順大爺，富起來了吧？”莫大姐拿起一塊抹布，去擦干濺在桌面上的水痕?！斑€好……都全靠，書記們……”“喲！”莫大姐笑起來，她正把桌上的那些茶杯一只只地移開，又一只只地排列好?！伴L順大爺，才不要說起老宋他們呢！現(xiàn)在他們是過了時的人啰；現(xiàn)在講民主，講獨立自主，老宋他們呀，用不著了……”
“是哪一個呀！”這時，宋書記在那邊問起話來，聲音拖得長長的，聽上去很和氣。他手邊好像正在做著什么事情，心緒挺不錯。
“是長順大爺，”莫大姐說。
“宋書記，是我！”老長順也連忙說，并欠起身子。
“是老長順嗎？過熱鬧年哪……還找我呀？”宋書記的聲音仍然很和氣，使人想到他已經(jīng)脫了大衣，光穿著毛線衣和短短的羊皮背心，說起話來并不抬頭，還津津有味地做手邊的事情。
“來看看你，宋書記，”老長順又連忙應(yīng)道，“我好久都……”
“那就多謝你啰，老長順，”宋書記笑起來，有人也跟著笑起來，“多承你，還看得起我這個宋書記……你就喝茶嘛，咹？”
“好，好，宋書記，你忙你的！”
      莫大姐笑起來，老長順也跟著嘿嘿地笑。哪個說用不著書記們了呢？哪個要忘記書記們呢？莊稼人的父母官哪！開始老長順聽莫大姐這樣說，心里邊不由一怔，現(xiàn)在見宋書記和莫大姐都這樣喜笑顏開，他才明白過來，事情并不是真的，大家是在笑談。宋書記和莫大姐對他這樣隨和，他心里暗暗高興。
“做生意沒有呢，長順大爺？”“……沒有？咋不做呢？合理合法的，現(xiàn)在連四類分子也自由了。自主呀，自由自在，隨便做哪樣都行，找錢得很！怕哪樣？老長順嘿嘿地笑，莫大姐不是當(dāng)真說的。“莫大姐，”他小心地說，“我們，莊稼人……”“你家的山林砍了沒有？——也沒有？哎，長順大爺，你真是老實人！”“現(xiàn)在的政策英明嘛，你沒有看見，大一根細一根的，人家都砍進家里去堆起？”“那倒是，”老長順老實地同意了，“曹支書家，就……”“一變，就是錢呀！現(xiàn)在講經(jīng)濟效果。……沒有人敢來管的！哪個還敢來坑害農(nóng)民？嘻嘻！”老長順陪著笑；他沒有砍樹子，那喪德呢，所以是落心的。
      于是，趁著莫大姐歡喜，他就打開帶來的那只藻紅布袋，把那一塊肉拿出來，吸懦說：“……莫大姐……今年，我家也……”“喲，”莫大姐贊嘆起來，“這么好的膘？……老天，長順大爺，你今年殺了好大一條豬呀，怕有好幾百斤？”“大呢，嘿嘿，也不大，”老長順忍不住瞇起眼睛，露出笑容，“嗯，三百出一點……”“是咧，少不了這個斤頭！”“往年，”老長順誠懇地說，“多虧莫大姐……”驀然間，莫大姐的臉沉下來，眉梢斜著，嘴角隱隱地往下撒，眼里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變得象結(jié)了冰的水塘。“長順大爺，你帶回去！”她冷冷地說，那神情叫人一下子寒到脊背。老長順大吃一驚，一手提著那刀肉，一手捏著那只空空的布袋，站在那兒，愣住了。“莫大姐……”他怯生生地叫道。“你帶回去。你自家的——你自己帶回去！”她走到桌子跟前，漫不經(jīng)心地拿了那張抹布，有意無意地擦拭起桌面來?！拔壹衣?，自己也有，你看，那兒掛著的不是？三天兩頭，倒也吃不完……”
“年呢，不管咋說，也還是過得去！……人家好笑哪，說要象前二年，‘推薦’要找書記，‘分派’要找書記，酒呀肉呀，才有人一樣樣送上門……哼，未必現(xiàn)在就要死人？未必三十夜我家就開不出年晚飯？……當(dāng)然羅，都富起來了嘛，就數(shù)我們窮！……窮呢，也照樣要過年，老實說，憑你哪樣，也是不缺，愁不倒人，難不倒人，還依靠哪一個不成？”
“莫大姐……”
“你帶回去！”她抱了雙臂，倚了桌子站著，輕蔑地搖頭，“我們呢，也不打主意沾哪個的光！”“這不是……”老長順又著急又笨拙地說，“這是我那老伴，要我……”
      莫大姐扭轉(zhuǎn)身子：“反正——你帶回去好了。”老長順完全愣住了，一顆心直往下沉，就那末站著，再也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莫大姐又才回過頭，用手指了指凳子，說：“你坐嘛，——喝茶！”
      他順從地坐下，頗顫地去端那只描著紅花的玻璃杯。稍一停，莫大姐就拎了那只亮錚錚的水壺去灌了冷水，然后又走回來，把它在爐子上煨好，都再不說一句話。
      在回去的路上，老長順始終想不到，事情在今天晚上會變成這樣。莫大姐為哪樣要生氣？是他說錯了哪句話，把莫大姐得罪了？但他實在沒有多說話呀！莫非是因為他好久沒有來？那末，為哪樣到后來，莫大姐又一直喜笑顏開？……老長順完全懵懂了，再弄不清楚莫大姐是怎樣的一個人！
      漸漸地，他想起了鄉(xiāng)場上的好些事情，模模糊糊地感到，是莫大姐這一段來心里有氣。往年，他常常在街上看見宋書記的，派工派糧啦，辦管訓(xùn)班啦，催中小季啦，成天都忙慌慌的，宋書記卻高高興興；今年呢，再不容易見到宋書記一面，聽隊里的人說，找宋書記報告事情也不容易找到，又不愛搭理……這樣一想，老長順更惶恐了：這兩年日子才剛開始好過一點，真要是宋書記不高興，梨花屯這一塊地面上的事情沒人管，又象原來那樣亂起來，那咋辦呢？……管它的，一個一下子浮現(xiàn)出來的念頭使他安心了不少，宋書記不是國家指派來的書記？他要給國家辦事的，也只由國家來管他，老長順不消操心！他搖搖頭，是呀，老長順咋操得了這種心呢？要過年了，今晚，還是要趕著把一鍋豆腐磨好才行！
      靠近家門的時候他又想，這塊肉這么好，莫大姐還不要，那就抹上—些鹽，在灶頭那腌起來，等開年插秧的時候切來下一杯酒，也照樣舒服得很！現(xiàn)在是國家定下的政策，又沒說下一年要變，那末，莊稼人，還是做活路要緊，正大光明的，把來年自家經(jīng)管的莊稼做好，往后會怎樣，那到往后再說！
      這樣，他又躬著身子，進家去了，把泥濘的小街關(guān)在身后，任它清清靜靜的。毛雨仍舊無聲地飛舞著，紛紛地落下來，象一九八一年的新春在喜孜孜地降臨！
（有刪節(jié) 作于1981年）（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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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長順往年常受宋書記一家的恩情，在他生活漸好后，也不忘回報宋書記一家，所以他過年拎著豬肉去看望莫大姐，這同樣是他老伴兒的主意。
B.莫大姐完全沒有因為老長順許久未來而感到生分，一如既往地?zé)崆檎写@樣的舉動令老長順暖心不已，更堅定了宋書記一家是好人的念頭。
C.老長順一拿出豬肉，莫大姐的態(tài)度就立馬發(fā)生巨大變化，說話也開始尖酸刻薄起來，這一反差，令老長順錯愕不已，一度顛覆了莫大姐在他心中的形象。
D.老長順在回家的路上隱約覺得莫大姐不是針對他，只是最近宋書記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他恰好遇到了莫大姐的宣泄口，最終他也稍微安心了些。
（2）下列對文本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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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文章以“年”為標題，卻只在末尾處簡單地描寫了一下年節(jié)環(huán)境，營造出一點年味，將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喜悅感與時代變遷的離合感交織，升華了小說主題。
B.小說人物的話里話外充斥著大量信息，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同時，也暗示了故事人物所處的時代背景，借此豐富了小說完整度，顯得自然合理。
C.文章中多次出現(xiàn)方言，具有地域特色，作者以滋性豐盈的筆風(fēng)去探索瑣細的生活和平凡的日子，最終落腳于對生命意義的終極關(guān)懷和對傳統(tǒng)的價值追尋。
D.小說對于老實農(nóng)民老長順，村支書宋書記及其夫人莫大姐的人物刻畫栩栩如生，包括殺年豬、回銷糧等語詞，無不彰顯了小說所具有的濃厚鄉(xiāng)土氣息。
（3）年關(guān)已至，但老長順答謝宋書記的事情并不順利，情緒更是不斷發(fā)生變化。請結(jié)合文中相關(guān)部分簡要分析老長順的情感變化。
（4）文章似乎只在寫鄉(xiāng)場上的一些小事，但又好像不止在寫這點小事。請結(jié)合文章，談?wù)勀銓π≌f主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