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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的懷念
孫犁      一九三八年春天，我在本縣參加抗日工作，認識了人民自衛(wèi)軍政治部的宣傳科長林揚。他是“七七”事變后，剛剛從北平監(jiān)獄里出來，就參加了抗日武裝部隊的。他很弱，面色很不好，對人很和藹。他介紹我去找路一，說路正在組織一個編輯室，需要我這樣的人。路住在侯町村，初見面，給我的印象太嚴肅了：他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斓能娧b外面，套了一件那時鄉(xiāng)下人很少見到的風雨衣，腰系皮帶，斜佩一把大盒子槍，加上他那黑而峻厲的面孔，頗使我望而生畏。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詩人遠千里見面，是在他那里，由他介紹的。
      遠高個子，白凈文雅，書生模樣，這種人我是很容易接近的，當然印象很好。
      第二年，我轉(zhuǎn)移到山地工作。一九四一年秋季，我又跟隨路從山地回到冀中。在我們縣郝村，又見到了遠，他那時在梁斌領(lǐng)導的劇社工作，是文學組長，負責幾種油印小刊物的編輯工作。我到冀中后，幫助編輯《冀中一日》，當?shù)刈鑫乃嚬ぷ鞯耐荆芏嗳俗≡诤麓?，在一個食堂吃飯。
      這樣，和遠見面的機會就很多。他每天總是笑容滿面的，正在和本劇團的一位高個的女同志戀愛。每次我給劇團團員講課的時候，他也總是坐在地下，使我深受感動并且很不安。
      就在這個秋天，冀中軍區(qū)有一次反“掃蕩”。我跟隨劇團到南邊幾個縣打游擊，后又回到本縣。滹沱河發(fā)了水，決定暫時疏散，我留本村。遠要到趙莊，我給他介紹了一個親戚做堡壘戶，他把當時穿不著的一條綠色毛線褲留給了我。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我從延安回到冀中，在河間又見到了遠。他那時拄著雙拐，下肢已經(jīng)麻痹了。精神還是那樣好，談笑風生。我們常到大堤上去散步，知道他這些年的生活變化，如不堅強，是會把他完全壓倒的?！拔逡弧贝蟆皰呤帯币院?，他在地洞里堅持報紙工作，每天清晨，從地洞里出來，透透風。洞的出口在野外，他站在園田的井臺上，貪饞地呼吸著寒冷新鮮的空氣。看著陽光照耀的、尖頂上掛著露珠的麥苗，多么留戀大地之上??！
      我只有在地洞住過一夜的親身體驗，已經(jīng)覺得窒息不堪，如同活埋在墳墓里。而他是要每天鉆進去工作，在螢火一般的燈光下，刻寫抗日宣傳品，寫街頭詩，一年，兩年。后來，他轉(zhuǎn)移到白洋淀水鄉(xiāng)，長期在船上生活戰(zhàn)斗，受潮濕，得了全身性的骨質(zhì)增生病。最初是整個身子壞了，起不來，他很頑強，和疾病斗爭，和敵人斗爭，現(xiàn)在居然可以同我散步，雖然借助雙拐，他也很高興了。
      他還告訴我：他原來的愛人，在“五一”大“掃蕩”后，秋夜趟水轉(zhuǎn)移，掉在曠野一眼水井里犧牲了。
      我想起遠留給我的那條毛線褲，是件女衣，可能是犧牲了的女同志穿的，我過路以前扔在家里。第二年春荒，家里人拿到集上去賣，被一群漢奸女人包圍，幾乎是訛詐了去。
      她的犧牲，使我受了啟發(fā)，后來寫進長篇小說的后部，作為一個人物的歸結(jié)。
      進城以后，遠又有了新的愛人。腿也完全好了，又工作又寫詩。有一個時期，他是我的上級，我私心慶幸有他這樣一個領(lǐng)導。一九五二年，我到安國縣下鄉(xiāng)，路經(jīng)保定，他住在舊培德中學的一座小樓上，熱情地組織了一個報告會，叫我去講講。
      我愛人病重，住在省醫(yī)院的時候，他曾專去看望了她，惠及我的家屬，使她臨終之前，記下我們之間的友誼。聽到遠的死耗，我正在干校的菜窖里整理白菜。這個消息，在我已經(jīng)麻木的腦子里，沉重地轟擊了一聲。夜晚回到住處，不能入睡。
      后來，我的書籍發(fā)還了，所有現(xiàn)代的作品，全部散失，在當作文物保管的古典書籍里，卻發(fā)現(xiàn)了遠的詩集《三唱集》。
      這部詩集出版前，遠曾委托我?guī)椭庍x，我當時并沒有認真去做。遠明知道我寫的字很難看，卻一定要我寫書面，我卻興沖沖寫了。現(xiàn)在面對書本，既慚愧有負他的囑托，又感激他對舊誼的重視。我把書鄭重包裝好，寫上了幾句話。
      遠是很聰明的，辦事也很干練。他很樂觀，絕不是憂郁病患者。對人對事，有相當?shù)娜棠土?。他的記憶力之強，曾使我吃驚，他能夠背誦“五四”時代和三十年代的詩，包括李金發(fā)那樣的詩。遠也很愛惜自己的羽毛，但他終于被“四人幫”迫害致死。
      他在童年求學時，在黨的教育下，便為自己樹立人生的理想，處世的準則，待人的道義，藝術(shù)的風格等等。循規(guī)蹈矩，孜孜不倦，取得了自己的成就。我沒有見過遠當面罵人，訓斥人；在政治上、工作上，也看不出他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不良的作風。我不只看見他的當前，也見過他的過去。
      他在青年時是一名電工，我想如果他一直爬在高高的電線桿上，也許還在愉快勤奮地操作吧。
      現(xiàn)在，不知他魂飛何處，或在叢莽，或在云天，或徘徊冥途，或?qū)徱曋B聽，不會很快就隨風流散，無處招喚吧。歷史和事實都會證明：這是一個美好的、真誠的、善良的靈魂。
      他無負于國家民族，也無負于人民大眾。
       1976年12月7日夜記
（選自《孫犁散文集》）（1）下列對文章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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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開頭回憶“我”第一次和遠見面的經(jīng)歷，逐步引出主人公遠，使行文曲折、富于變化，也為后文對人物的回憶做了鋪墊。
B．遠在地洞里工作了兩年，而“我”只過了一夜就覺得窒息，這一對比突出了遠的堅忍頑強、甘于奉獻以及我的脆弱不堪。
C．“我”把遠原來的愛人的犧牲寫進長篇小說里，作為一個人物的歸結(jié)，這也是當作家的“我”紀念烈士的一種獨特方式。
D．結(jié)尾一段是“我”代表國家民族和人民大眾對遠作出的高度評價，可說是蓋棺定論，蘊含了對遠的深切哀悼和深情懷念。
（2）文章塑造了遠千里什么樣的性格？請簡要分析。
（3）孫犁說：“凡是長時期被人稱誦的名篇，都是感情真實，文字樸實之作?！苯Y(jié)合本文內(nèi)容，談談你對這句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