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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褲子
卞之琳      安居村一下子黯然失色了：娘兒們一齊換去了紅褲子。
      安居村離同蒲鐵路線只有十里路，以前曾經(jīng)到過日本兵。老百姓回到曾經(jīng)逃空過的村子里，才住了兩個月，還沒有把一部分被燒毀的桌子、板凳補充起來，今天下午忽然聽說日本兵沿鐵路挨村“宣撫”，到了北邊八里外的呂村，呂村的一個八歲小姑娘遭遇了論年齡該不至于遭遇到的不幸事件，而村公所又正好接到了一個小漢奸偷送來的一封信，信上說明天安居村老百姓得靜候“皇軍”來“宣撫”，如果預(yù)先選走一人，“皇軍”到了就不給安居村留一所房子。于是全村震動了。娘兒們把頭發(fā)都剪短了。不過最惹眼的到底還是紅褲子。
      怎樣換去紅褲子的問題，可難倒了過門才兩個半月的關(guān)小雙的老婆。她的紅褲子在村里算最新了，上次連夜逃往山里去的時候，在慌亂中，她把一包衣服——其中還有關(guān)小雙的衣服一給丟了。兩個月內(nèi)她還只補充了一些替換用的貼身衣服和鞋襪。如今把紅褲子換下，她得穿什么呢？
      年輕的關(guān)小雙，回來看見老婆還穿著曾經(jīng)叫他看了高興過的紅褲子，只呆了一下，就把自己穿的黑布褲子脫下，向她的膝前一扔，說：“你換上！”
      他們把上身的夾襖也交換穿了。年輕的老婆眼淚汪汪地看了丈夫又走出門去，一邊說：“睡你的，我明天回來?！?br />      第二天早上太陽才升到樹梢頭，“皇軍”果然到安居村來“宣撫”了。他們一共來了十一個，可是只來了十匹馬，因為其中有一個漢奸，沒有騎馬。
      漢奸先把他們領(lǐng)到了村公所，吩咐村副備茶。
“‘皇軍’決不吃你們什么，”漢奸說，“煎幾張蔥花餅來就得了。”
“‘皇軍’絕不要你們什么，”漢奸說，“只是你們在靜候‘宣撫’的時候，就去找一擔白菜?！?br />“行?！?br />“找一擔蘿卜?！?br />“行?！?br />“再找一百個雞蛋?！?br />      村副皺了皺眉頭，遲疑了一下，還是說：“行。”
      十匹馬在村公所前面的廣場上吃黃豆，七個日本兵和一個漢奸，在村公所的紙窗內(nèi)吃蔥花餅，還有三個日本兵呢？他們早就到外邊去了，說是去看看菜田。
      吃夠了東西，漢奸對村副說：“要‘宣撫’了?！?br />      全村八十戶只到了八十人，不多不少。其中一半是孩子，被村副拉來湊數(shù)的。
      胖頭兒站在階石上，開始講話，漢奸翻譯。大意是“皇軍”戰(zhàn)無不勝，他們是來保護中國人民的，八路軍、決死隊是土匪中最野蠻的土匪。以后要時時刻刻報告“皇軍”以土匪的消息。
      現(xiàn)在他們要走了。他們看見蔬菜也到齊了，雞蛋也到齊了，就是自己的人還沒有到齊，缺了三個。
      村副打發(fā)幾個老百姓去找。
      他們?nèi)フ伊税胩?，回來說：“沒有見?！?br />      村副自己也去找。
      他推進了關(guān)小雙的屋門。一看見關(guān)小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炕角落里，他覺得又氣又好笑：
“哈，你關(guān)小雙今天也學(xué)娘兒們不敢出頭了?？煺f你老婆把那三個鬼子勾引到哪里去了！”
      他說完了才認出面前的就是關(guān)小雙的老婆。
      半天，他受氣地回來，說不出什么話。
      糊涂中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綁在一棵白楊樹上。
      好了，有人拉來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邊說：“他知道?！?br />“我看見他們在村東口追一個紅褲子，愈追愈遠，追到山里去了，再沒有看見回來?！?br />      漢奸把話譯給胖頭兒聽了，胖頭兒向漢奸頭頂上爆出去一個霹靂，從漢奸口里傳出來就變了：“給我把紅褲子找來！”
      全場人都呆了。可是人頭中一個向白楊樹外一轉(zhuǎn)動，急遽地說了一句，數(shù)十個一齊向南邊轉(zhuǎn)動了。
      一個穿紅褲子的大踏步跑來，全然不是走的女人步伐，后面跟來了一群兵，穿灰色軍衣的，不是那三個“皇軍”。
      可是那七個“皇軍”一齊跳上了馬，往村北就跑。漢奸想騎馬。因為日本馬高，試了兩下，沒有騎得上，也放步向北就溜。
      可是駝背漢奸被年輕的關(guān)北水趕上去抓住了。
      穿紅褲子的就是關(guān)小雙。
“這三擔東西正好慰勞游擊隊?！北挥螕絷牻忾_了的村副感激得直流淚。
“可是鬼子馬上會再來的。”關(guān)小雙搶上來說了。
      那么怎么辦？很簡單，全體進山去加入游擊隊。
      一長道人流緩緩地流向山里去了。
      當夜，司令特別招去夸獎?wù)f，活捉了三個日本兵，一個漢奸，奪獲了三支步槍三匹馬，
      招來了一村的男女老少加入游擊隊，都算得是關(guān)小雙的功勞，聽到說要好好地犒賞他一番，關(guān)小雙就提出了“我只要一套軍服”。
      于是一套灰色軍衣找來了。關(guān)小雙立即換上了。然后他把那一套綠襖紅褲子彈去了一些塵土，折疊在一起。
      關(guān)小雙得意地走到住那些預(yù)備第二天到縫紉廠去的婦女的院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老婆，把那一疊衣服輕輕地向她的膝頭上一擱，用左臂攏了一下她的肩頭，含笑說：“等將來太平了再穿?！?br />（1939年發(fā)表于重慶《文藝月報》）
（選自《卞之琳文集》上卷，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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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說運用多種描寫手法，使人物形象豐滿，如關(guān)小雙和老婆換褲子時的動作和語言，表現(xiàn)了他的果斷；給老婆送衣服時的動作、神態(tài)和語言，表現(xiàn)了他的溫情。
B.漢奸說“‘皇軍’絕不吃你們什么”，卻讓煎蔥花餅，說‘皇軍’絕不要你們什么”，卻要了白菜，蘿卜和雞蛋，自相矛盾的話把漢奸張揚貪婪的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
C.村副錯把關(guān)小雙的老婆認作關(guān)小雙的情節(jié)顯得有點可笑，這一方面照應(yīng)了上文關(guān)小雙和老婆換衣褲的情節(jié)，另一方面調(diào)節(jié)了緊張的敘事節(jié)奏，使敘事?lián)u曳生姿。
D.日寇禍害中國，卻美化侵略，妄圖利用中國百姓；百姓們面對其殘忍和威勢表現(xiàn)出恐懼和順從，這不能換來平安，抗擊才是出路，這體現(xiàn)了小說的某種歷史認識價值。
（2）小說以“安居村一下子黯然失色了：娘兒們一齊換去了紅褲子”開頭，這樣處理有怎樣的藝術(shù)效果？請結(jié)合作品進行分析。
（3）小說是怎樣以“紅褲子”為中心謀篇布局的？這樣寫有什么好處？請簡要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