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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林斤瀾      這天晚上，診所里接到一張條子，告訴他們難產(chǎn)的事。這位姑娘準備睡覺，可是撣撣床單，想著產(chǎn)婦躺在那里掙扎呢！拍拍枕頭，仿佛看見了產(chǎn)婦一頭大汗！猛地轉(zhuǎn)身，拾起藥箱，沖到街上。街上漆黑，道怎么走？河怎么過？山怎么爬？那手術(shù)獨自又怎么拿得下？可是，難產(chǎn)一定要去搶救，這個念頭壓倒了一切。姑娘跌跌撞撞一直往前走，忽聽見背后鞭子響，過來一輛黑糊糊的大車。打個招呼，爬上車子，原來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著沙子呢。姑娘在沙子上坐定，看見拉車的是兩條驢，擺著細水長流的神氣，一步一步地挪。
      車把式坐在車頭，佝僂著腰身，看不清眉目，只見半臉亂蓬蓬的胡子。姑娘焦躁，跳下車來，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還是自己走吧，這得什么時候走到山里去呀？去晚了耽誤兩條性命呀……”
      車把式聽見，挺直了腰身，那半臉胡子仿佛都一根根立了起來。叫一聲“等一下”，把車趕到道邊，跳下來就卸驢。
      姑娘狠狠心往驢背上爬。還沒有坐穩(wěn)，聽見背后颼地一鞭，那驢吃一下好打，直往前竄。姑娘覺出胡子手里的鞭子，管得前后兩頭驢服服帖帖，跑得快，走得好，直跑得兩耳里塞滿了嘩嘩的流水聲。胡子一聲吆喝，驢站住腳，姑娘定睛一看，已來到河邊。兩人下了驢，胡子說聲找個會水的去。
      胡子引著一個人來了。那人好像走著上操的步子，徑直走到姑娘面前。那是一個端端正正、干干凈凈的小伙子。小伙子打量了姑娘一眼，就順下眼睛，去打量河水。然后向后轉(zhuǎn)，蹲下，柔柔和和地說：“來吧，背你過去?！?br />      姑娘伏在小伙子背上，才下水，岸就看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那起伏的黑浪，沒頭沒腦地擁擠過來；只有那嘩嘩的水響，塞滿了天上地下。姑娘閉上眼睛，閉緊嘴，水淹了腳，淹了腿，只是不看不作聲。不多會兒，心定下來，才在水響里，聽見那小伙子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睜開眼來，覺著沒有什么好害怕的。
      上了岸，小伙子領(lǐng)著姑娘左拐右彎，來到一間小屋門前，叫了聲什么，推門進去，只見一位白發(fā)紅顏的老爺子，在劃火點燈。
      小伙子說明了來意，老爺子揮著手說：“去吧，你去吧，我送大夫上山?！?br />      姑娘這才看清楚，他那身上濕漉漉的，是一身草綠軍裝。心想：一個復(fù)員軍人吧。不錯，這個周到的小伙子軍人那樣跟老爺子點了個頭，跟姑娘點了個頭，向左轉(zhuǎn)，開步走，端端正正走了出去。
      老人從門背后摸出一根棍子，自己拿住一頭，把另一頭塞在姑娘手里，說：“大夫，當(dāng)一回瞎子吧?！?br />      老人在前，姑娘在后，牽著上了山。走不多遠，老爺子站住腳，朗朗念道：
“天上紅彩霞?！?br />      姑娘抬頭望天，只見那一片黑，比地上的黑要淡些，可是哪里有什么紅霞呢？老爺子使棍子指指地，地上暗中透亮，那是一洼水。老人朗朗念道：
“地下綠水洼?！?br />      念著，牽著姑娘繞過洼子。一邊上坡，一邊說這是抬轎子的報路的行話。遇見上坡下坎，過橋跨溝，抬前邊的，就比劃山川日月，編成一句話，暗指給抬后邊的。后邊的留神了腳下要注意的情況，也編一句來回答。
“南山飛過九頭鳥?！?br />“北溝架著獨木橋?！?br />“明月蹲山頭。”
      姑娘叫了聲好，想想這蹲字有點意思，不覺忘了腳底下有一步高坎，“咕咚”，險些兒跌個嘴啃泥。老爺子叫道：
“大夫，白給你報路了?！?br />“忘了底下了。”
“大夫，平地起高樓?！?br />      這九嶺十八彎，這么走起來，第一嶺平常，第二嶺稀松。眼前仿佛全是青山綠水，花香鳥語。翻過一道小梁，看見了村坊。
      這時，姑娘一腳跨進門，奔到產(chǎn)婦床前。當(dāng)斷定必須使鉗子鉗時，心倒抽緊了，從來沒有獨自動過這個手術(shù)呀，那去取鉗子的手顫顫的有些哆嗦了。忽聽得背后好像有人笑了一聲。這時候，還有誰發(fā)笑呀？剛一回頭，姑娘的小手，叫一雙大手握住了。不緊不松，握在厚敦敦的手心里，且不放開。姑娘抬頭一看，卻是一位中年婦女，嗓音厚重。可是她說些什么，姑娘心亂，都沒有聽真。只覺著那意思是：“別怕，別怕。你行，你行?！?br />      姑娘渾身平添了許多把握，把小人兒巧巧地鉗了出來，母子平安。石頭房子里，新生命吹號一般，亮亮地哭出聲來。新媳婦的男人跳到雞窩跟前，探手抓出一只母雞，不容分說，連刀子也顧不得拿，擰斷了雞脖子，隨手扔在姑娘大夫腳邊，叫道：“你有一百條規(guī)矩，也吃了這只雞走?！?br />      候到晌午時分，姑娘大夫勉強吃了一只雞腿，眼見母子平安，就告辭下山。
      山下有一塊溜光的青石頭，姑娘坐了下來，就摸出紙和筆。空山人靜，筆在紙上沙沙走著，小聲說著體己話。說了些什么呢？
      說的不是自己過河上山，救下人家的性命。說的是，自己在工作上，遇見了困難，可是一路得到幫助：馱上她，背起她，牽了她，握住她，仿佛她的一堆困難，都叫不知姓名的人們搶著分走了。這不是謙虛一番，姑娘心里，確實是這樣想的。她覺得這樣充實的生活，這樣幸福，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這比個人的無論什么“幸福”，要高得多，美得多?；蛘吒臼莾煞N東西。
（1960年12月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D

D

A．小伙子是復(fù)員軍人，卻無意坦露身份，把姑娘背過了河，務(wù)實而含蓄。
B．老人行話報路生動有趣，緩和了姑娘上山時緊張的心理，調(diào)節(jié)了敘事節(jié)奏。
C．故事以姑娘大夫的視角展開，其他次要人物閃進閃出，場景轉(zhuǎn)換巧妙自然。
D．作者通過新媳婦男人的一連串的動作描寫，表現(xiàn)了山里人的粗魯和真誠。
（2）下列對文中畫線語句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連用四個疑問句式，形成排比，凸顯了夜間進山的困難，營造出緊張的氣氛。
B．“道”“河”“山”體現(xiàn)了文中人物生活的環(huán)境特點，為人物的活動提供了舞臺。
C．這四種困難，預(yù)示了后文的人物出場和事件，為相關(guān)情節(jié)的展開做鋪墊。
D．用一連串的問句描述了姑娘行醫(yī)前紛亂的念頭，表現(xiàn)出姑娘的青澀和害怕。
（3）作者對車把式的面容和婦女的語言用“看不清眉目”“都沒有聽真”進行簡化處理，這樣處理有什么用意？請分析說明。
（4）小說講述的是救助產(chǎn)婦的故事，有人認為將題目“新生”改為“救助”比較好，你是否同意？請結(jié)合文本闡明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