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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的酒杯
蘇童
      我父親不喝酒，他愛抽煙。家里除了黃酒瓶子，我?guī)缀鯖]見過其他酒瓶。
      但我的兩個舅舅愛喝酒，他們不抽煙。我們?nèi)胰俗』ハ嗑o鄰的房子里，各家的空氣似乎總忙著競爭，我們家有煙味，但我的兩個舅舅家經(jīng)常飄出酒香來，酒香自然輕松勝出。這是我小時候便懂得的常識。
      我大舅家家境較為富裕，講究吃，我大舅媽擅長做紅燒肉，做了紅燒肉我大舅必然要喝一盅。他們家的晚餐桌上酒香與肉香齊飛，喧囂著飛到我們家。我總是被肉香吸引，不能自已，便穿過天井，到大舅家打開大門，往大街上看一眼，然后匆匆地往回走，算是投石問路。我小時候便有羞恥心，羞于開口向人索要，但我的目光無法偽裝，總是火辣辣地投向那碗紅燒肉。每逢這時，我大舅便尷尬地微笑，他的目光看向我大舅媽，似乎在征詢她的意見，但無論她的表情是否活絡(luò)，舅舅就是舅舅，一塊紅燒肉會被我大舅夾在筷子上，然后我會聽見一個天籟般的聲音：“來，吃一塊。”我現(xiàn)在一直在回憶一件事：我大舅當(dāng)年喝的是什么酒？可我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我三舅家住在隔壁。他家也清貧，餐桌上的東西與我家的差不多，白菜、青菜、咸菜之類的，無甚風(fēng)景，但他人窮志不短，愛喝幾口酒，喝的是五加皮酒。我之所以對這記得很清楚，原因也簡單，我對他家的餐桌沒興趣，輕蔑地望過去，忽略一切，就記住了桌上的那個酒瓶子。
      我第一次喝酒是在北京上大學(xué)期間。有個黑龍江的同學(xué)來自體工隊，愛吃朝鮮冷面，愛喝啤酒，冷的碰涼的。他帶我們?nèi)ジ医指浇羌已蛹涿骛^去吃冷面，飯館就在當(dāng)時的首都圖書館斜對面。一群大學(xué)生不進(jìn)圖書館，一頭扎進(jìn)冷面館，毫不汗顏。我們隨同學(xué)點單，每次都各要一碗冷面，伴以一扎散裝啤酒。當(dāng)時習(xí)慣說一升。一升20世紀(jì)80年代的啤酒被裝在大塑料杯里，泛著白色的泡沫。白色的啤酒泡沫一如虛榮的泡沫，要喝，喝下去太平無事，但就是沒有實際意義，還肚子脹。我在回學(xué)校的公交車上一直想著教二樓的廁所，為什么呢？因為那是離北師大的大門最近的廁所。
      我第一次醉酒是在大四那年。春天的時候，學(xué)生們都下到河北山區(qū)植樹勞動，大家天天覺得餓，吃了上頓惦記下頓。忘了是哪個同學(xué)餓得“揭竿而起”，提議大家拋下組織紀(jì)律，結(jié)伴去縣城的飯館打牙祭。我積極響應(yīng)。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在那個燕山山區(qū)的縣城小飯館里吃了什么，卻記得席間的那瓶酒。那是當(dāng)?shù)匦【茝S生產(chǎn)的糧食燒酒，名字竟然叫白蘭地，極其洋氣。我們都清楚那不是白蘭地，但那燒酒給人一種美好的感覺，醇厚，頗有勁兒。恰逢我們的楊敏如老師剛剛在古典文學(xué)課堂上給我們講過李清照。她太愛李清照了，或許也是愛喝幾口的人，講起“薄醉”，怕學(xué)生不懂其意蘊，竟然言傳身教，在講臺上搖搖擺擺地走了幾步，強(qiáng)調(diào)說，薄醉是舒服的醉，走路就像踩在棉花上！我們在小酒館里談?wù)摋蠲羧缋蠋熍c薄醉，大家都有點貪杯，要尋找薄醉的滋味。令人欣喜的是，走出小飯館時，我腳下真的有踩棉花的感覺，頭腦亢奮卻清醒。我聽見我的同學(xué)都在喊：“薄醉了，薄醉了！”
      學(xué)生時代結(jié)束，喝酒便名正言順了。畢業(yè)參加工作之后，一桌巨大的社會大酒席召喚著你，一般來說，繞開它是很難的，何況你不一定想繞開它?！昂染坪染坪染疲「闪烁闪烁闪?！”無論走到哪里聚會、做客，那個聲音都會像空氣一樣追隨你，不同的人對那個聲音有不同的好惡，要么覺得它像蒼蠅，要么覺得它像福音。
      但我在青年時代其實怕酒。飲酒之事，在我看來更像一種刑罰，所謂薄醉的滋味，竟無法與之重逢。如果一個人想起酒來，想到的是酒臭與嘔吐，不免令人沮喪，這是酒的遺憾，也是人的過錯。我不怨自己的酒量，下意識地將其歸咎于酒桌上的“恐怖主義”。具體地說，我認(rèn)為很多地方的酒桌上沒有李清照，只有“恐怖分子”。酒桌上的“恐怖分子”信奉酒文化。酒文化中一個重要的細(xì)節(jié)是勸酒。各地的勸法不同，各有規(guī)矩方圓，但基本目標(biāo)是一致的——勸到客人酩酊大醉，勸到客人爛醉如泥，只要不喝出人命，都稱其為喝好了、盡興了。
      我在雜志社做編輯時經(jīng)常隨團(tuán)去蘇北采風(fēng)。有一次采風(fēng)途經(jīng)六縣，六個接待方都對我們熱情如火，我們在每地停留兩天，每天必喝兩場酒。此地勸酒文化極其燦爛，燦爛得過分。每頓飯至少舉杯三次，不算多，但每次舉杯必須連飲三杯。你若是尊重地主、講究禮儀之人，每一頓至少要喝九杯。九杯屬于“多乎哉？不多也”的范疇，這不過是個基礎(chǔ)。當(dāng)?shù)厝说膭窬萍夹g(shù)不會讓一個小伙子只喝九杯了事。因此，同鄉(xiāng)喝三杯，同齡喝三杯，屬相一樣喝三杯，姓氏一樣喝三杯，最后是相同性別的要喝三杯。我記得當(dāng)年我是多么友善，又是多么愛面子，明明已經(jīng)被嚇得不輕，卻強(qiáng)充好漢，無奈酒量有限，十幾杯二十幾杯酒喝下去，只好摸著翻江倒海的胃沖去廁所，沒有一醉方休的幸福，只有一吐方休的痛楚。我還記得那時候下蘇北，總是這樣一去一回，去的時候朝氣蓬勃像張飛，回來的時候病歪歪的滿腹怨言，真像李清照了。有一次，我坐汽車回南京，身邊的朋友告訴我，我一直在睡覺，夢囈的聲音很單調(diào)：“不喝了。不喝了?！?br />      往事不堪回首，其中有一部分往事是浸在酒杯里的。年復(fù)一年的酒，勝似人生的年輪，喝起來滋味不一樣，但總是越來越滄桑、越來越綿厚的。有一年，前輩作家陸文夫到南京開會，晚上大家聚餐飲酒。我看見他獨自喝酒，喝得似乎很孤獨，便熱情地走過去要敬酒，結(jié)果旁邊一個同事拉住我說：“千萬別去，他不接受敬酒，他很愛喝酒，但一向是自己慢慢喝的?！?br />      對于我，那是醍醐灌頂?shù)囊豢獭Ｔ瓉硪粋€人喝酒是可以與他人無關(guān)的，與傲慢無關(guān)，與自由有關(guān)。陸文夫坐在那里喝酒的姿態(tài)我至今難忘，如同坐禪。那種安靜與享受，不是出于對酒最大的尊敬，便是最深的愛了。
      我愛酒多年，至今還經(jīng)常奔赴各種酒席與朋友一起喝酒。無朋不成席，這是常識。但說到底，酒杯也是靈魂的容器之一。這容器的最深處，終究是一個人的快樂，一個人的哀愁，或者一個人的迷茫。很欣慰地發(fā)現(xiàn)，如今這也快成常識了。
（1）下列對本文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B

B

A.“我”記不住大舅喝的是什么酒，卻記住了三舅喝的是五加皮，是因為三舅家家境與“我”家相似，心里和三舅更為親近。
B.“我”第一次跟隨大學(xué)同學(xué)喝酒反映出“我”的從眾和虛榮，而第一次醉酒是在酒館尋找薄醉的體驗，反映了“我”附庸風(fēng)雅的一面。
C.“我”當(dāng)年下蘇北時遇到很多酒桌上的“恐怖分子”，這雖讓“我”當(dāng)時苦不堪言，卻也意外地成就了“我”的酒趣，讓“我”愛酒多年。
D.作者說“無朋不成席，這是個常識”，是對“無酒不成席”這句俗語某種程度的否定，也是對陸文夫一個人飲酒的批判。
（2）下列對文本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作者以時間為經(jīng)，回憶為緯，選取其記憶深處種種與喝酒有關(guān)的往事結(jié)體成文，以其自身好惡或事件對其影響的深刻與否來決定筆墨的分量。
B.文中詳細(xì)描寫大舅家燒紅燒肉，自己每每前去投石問路的細(xì)節(jié)生動傳神，火辣辣的目光和天籟般的聲音從側(cè)面反映了那個時代物質(zhì)的匱乏。
C.文中敘寫的大舅媽、三舅、楊敏如老師以及黑龍江的同學(xué)等人物，雖然著墨不甚多，但都栩栩如生，極具個性和人間煙火氣。
D.文章行文猶如小徑漫步，不枝不蔓，敘事描摹簡約自然，即事明理要言不煩；語言或凝練，或形象，或幽默，或富含哲思，啟迪智慧。
（3）請簡要分析文章結(jié)尾處“如今這也快成常識了”一句的深刻意蘊。
（4）有人評價說蘇童的散文往往借自身生活或地方生活表達(dá)深沉的民族心理或民族文化。請以本文為例，簡要分析這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