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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完成的畫像
劉建東      1944年的春末。這一年我十五歲，我?guī)煾复蠹s四十歲。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畫畫師。三年前，他來到城里，在南關(guān)開了家畫像館。師父保持著一個傳統(tǒng)，畫遺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畫。
      一個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燒焦味道的屋子里。一個女孩被一個中年婦女領(lǐng)進(jìn)來，中年婦女是女孩的舅媽。
      舅媽說：“小姑子很任性，因?yàn)閼賽?，斷了和我們來往。三年前，我們來找她時，已經(jīng)看不到她了，只剩小外甥女獨(dú)自在家。我們找了三年，只好放棄了，就當(dāng)是死了，所以才請您來她家里給畫張像。”
      師父把目光從女孩身上移到舅媽臉上：“我需要她的照片，你們找出來，我來挑一張。”
      舅媽把相冊遞到小卿跟前，問：“照片呢，照片咋就都不見了？”
      小卿眼中帶淚，“我知道。”她說。
      她領(lǐng)著我們走出屋，左拐，在墻角處放著一個紅花的搪瓷臉盆，已經(jīng)掉了很多瓷，紅花已經(jīng)殘缺不全。她指著臉盆里，小聲凄凄地說：“喏，都在這里。”
      我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低頭觀看，臉盆底有一層燃燒后的灰燼。
“你把照片都燒了！這是為啥？”
“我娘沒死，找我爹去了?！?br />“那你爹去哪兒了？”
“我娘說，我爹去的地方不能讓別人知道?！闭f到這里，她突然警惕地盯著我的眼睛。
      一會兒小卿舅媽從里屋又翻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我?guī)煾福骸澳矗@個行不行，我只找到這一張。”
      師父盯著照片，似乎在辨認(rèn)照片中的人，半天沒有說話。
      舅媽焦急地問：“行不行啊？您給個準(zhǔn)話?！?br />      師父再次端詳著照片，“就它吧?！彼届o地說。
      我開始做準(zhǔn)備。師父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在遠(yuǎn)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槍炮聲中師父緩緩睜開眼，目光在紙上掃視一遍。
      師父起身，凈手，擦干，然后端坐在桌子前，拿起鉛筆開始畫頭像的輪廓。他畫得很慢，比平時要慢許多。天擦黑的時候，師父才把鉛筆稿畫完。
      第二天畫像的過程仍然艱辛。以往每一次，都是從眼睛畫起。而這一天，1944年春天的一天，師父猶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筆沾上炭精粉，筆落在了鼻子上。鼻頭的陰影慢慢地擦出來了，當(dāng)師父用炭精粉擦出第一筆黑色的線條時，像是廣闊的平原上，吹過來一股春風(fēng)。
      第三天，師父畫了臉部。
      第四天，他才最后畫眼睛。到傍晚，他再也畫不動了。素描紙就放在桌面上，我用宣紙把素描紙蒙住。我看到，師父的右手布滿了密密的汗珠。從來沒有過這么難熬的作畫過程。
      第五天一早，我們就趕到了小卿家。我掀開宣紙，驚得大叫。宣紙下面是空蕩蕩的桌面。
      舅媽把小卿喊進(jìn)來，吼道：“前兩天你把你娘的照片燒了，這次你又把畫像弄到哪里去了？”小卿憋著眼淚，不答話。
      師父安撫她：“不關(guān)你的事。別怕?！?br />      接著，師父淡定地說：“我重畫?！?br />      重畫的過程是一場災(zāi)難。每一天下來，他都疲態(tài)盡顯。又過了五天。畫像告成的那一刻，師父癱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他閉上眼，沒說一句話。小卿看了一會兒，突然放聲痛哭。她一直相信，母親一定會在某個黎明時刻，回到她的身邊?，F(xiàn)在，當(dāng)她看到母親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也許她意識到了那個黎明永遠(yuǎn)不會到來。
      我背著畫夾和師父回到店里。
      不知睡了多久，暗夜中傳來細(xì)碎的聲音。我爬起來，摸向柜臺-畫夾不見了。借著淡淡的月光，只見濃濃的夜色中隱約有一個人，打著了火，在燒什么東西。視線順著火光向上移-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個人竟是師父。
      我和師父，誰也沒有再提起畫像的事。
      一年后的一天，我在店里等著師父，等了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沒有等到。我盤下了那個小店。一邊畫像，一邊等師父，就像小卿等她的母親一樣。又過了一年，遙遠(yuǎn)的槍炮聲終于來到了城外，清晰而響亮。
      1951年的一天，畫店里進(jìn)來一個姑娘?！拔沂切∏洹！彼f。
      我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暖流，不知是因?yàn)橐姷叫∏洌€是想到了當(dāng)年畫像時的師父。我小心地問：“找到你娘了嗎？”
      小卿說：“一直在尋找。有一天，舅舅突然來到學(xué)校，拉著我狂奔到烈士紀(jì)念堂，我們站在一張照片前，那是一張合影，合影上是四個微笑著的人，兩個年輕的男人和兩個年輕的女人，女人在中間，男人在兩邊。我驚呆了，我越看，其中一個越像我娘，我失聲痛哭。后來，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邊，告訴我，她是照片中的另一個女人，他們四個是戰(zhàn)友，這是他們分別時的照片。她讓我叫她黃姨。她指著我娘左邊的那個年輕男子對我說，那是你爹?！?br />      我跟著小卿來到烈士紀(jì)念堂，看到了那張照片。小卿的爹頭發(fā)很密很長，看上去剛毅英武。那張照片雖然清晰度不高，但他們四人快樂的笑容溢出了照片，明顯感染著小卿。她看著照片，眼里含著淚，卻微笑著。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照片上，我緊緊盯著照片中的另一個男人，我有點(diǎn)懷疑自己的眼睛。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指著照片驚呼道：“小卿，你看，那個人，那人是我?guī)煾?！?br />      黃姨領(lǐng)著我和小卿來到一個烈士墓前，她告訴我說，這就是你師父，這里面埋著他的一頂帽子。黃姨說，他曾經(jīng)化名楊寶豐，開了一家畫像館。我這才知道，我?guī)煾附兴蜗痰隆?br />      我潸然淚下。
（選自《十月》2021年第6期，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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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卿自作主張地把母親的所有照片全都付之一炬，之所以會有這種極端之舉是不愿意畫像完成，實(shí)則是內(nèi)心深處不愿意接受母親的離去。
B.小說中兩次寫到槍炮聲，與“1944”和“1951”兩個年份自然呼應(yīng)，既點(diǎn)出了時代背景，又暗示了歷史的進(jìn)程，讓情節(jié)發(fā)展更為合理。
C.小卿舅媽提供的照片很不清晰，師父通過仔細(xì)辨認(rèn)，僅憑質(zhì)量很差的照片就將小卿母親的形象描繪出來，表現(xiàn)了師父高超的畫像技藝。
D.小說善于借助物象推進(jìn)故事發(fā)展，如合影照片的出現(xiàn)，交代了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解答了前文的懸疑，使得故事情節(jié)有了突轉(zhuǎn)。
（2）小說標(biāo)題“無法完成的畫像”意蘊(yùn)豐富，對其中的“無法完成”應(yīng)怎樣理解？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
（3）圍繞著“無法完成的畫像”這一核心事件，小說作者巧妙地使用明、暗兩條線索展開敘事，分別講述了怎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