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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瘋頭
鄧剛
      我一直盯著老瘋頭的身影消失、勝利的信心油然而生。但我實在是累得不行，更不行的是我感覺要凍死了。深秋的氣候，海水還是保持著夏天的余溫，但一浮出水面，就感到比水里冷多了。我坐在礁尖上，不知哆嗦了多長時間，等我不哆嗦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半個身子已經(jīng)浸到水里，也就是說潮水漲上來，將礁石徹底蓋住了。我的氣力也有些恢復(fù)了，于是我再次下水，突然就發(fā)現(xiàn)海水暗淡無光，這才吃了一驚，原來太陽滑到西邊天上了。這么說我已在水里和礁石上拼了大半天了，怪不得老瘋頭打熬不住，這老東西一大早就扯著嗓門跑出來與我拼命，肯定一整天沒吃一口飯。
      當(dāng)我弄明白自己在水里泡了這么長時間時，精神就有點兒垮了，頭昏眼花肚子空，簡直要死在海里，岸邊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看來老瘋頭回去吃飯了。當(dāng)看到幾只海鳥歡叫著在岸邊飛來蹦去我的心才真正放穩(wěn)--有人的岸邊，海鳥是決不靠前的。我迫不及待地往岸邊游，游到水淺處，裝海參的網(wǎng)兜顯出沉重來，弄得我?guī)缀跽玖⒉黄饋?。不過，我很興奮，終于戰(zhàn)勝這個可恨的老瘋頭，把海參保住了！等明天到海碰子隊伍中，我能光彩萬分地吹牛了！
      出了水，失去浮力的身子干脆就散了架。我吭哧吭哧地拖著一網(wǎng)兜海參，在海灘上蹣跚。這海參實在是太多太重，海碰子從來沒有這么多的收獲。猛地，我前面的一塊礁石活動起來，并唰地立起--天哪，老瘋頭！我做夢也想不到這老東西還有如此狡猾的鬼點子，只見他面目猙獰地朝我撲來，那兩只渾濁的老眼竟然閃出光亮，像見到獵物的餓鷹。
      此時，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手提著鴨蹼，一手拽著網(wǎng)兜，掉頭就往海里跑。我完全不顧一切，發(fā)了瘋似的奔命。誰知老瘋頭比我還發(fā)瘋，他那野豬蹄子般的腳掌呱唧呱唧地跺著水花，你都能清楚地聽到牡蠣殼被他踩折的咔嚓聲。有一陣子，老瘋頭幾乎碰到了我的脊背。
      情況非常危急，離深水還差一段距離時，我實在跑不動了。但憤怒使我暴漲出一股蠻力，我陡地把一網(wǎng)兜海參舉過頭頂。大喝一聲拋出去，那沉甸甸的海參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撲通一聲跌進浪濤里。
      當(dāng)我再次浸泡到水里時，老瘋頭不叫罵了，他只是驚愕地望著我，這老東西大概認(rèn)定我能死在水里。我連看也不看他，堅定地抱著裝滿海參的網(wǎng)兜，心下咬定，就是死在水里也不再上當(dāng)。
      再一次泡進冰冷的海水里，不是原來的滋味兒了，我老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要睡覺，也許我睡過去一會兒--因為我睜開眼睛時，四周漆黑一片，原來天黑了。我想活動一下四肢，卻突然不會動彈，怎么使勁也動不了。一陣恐懼涌進我的腦海，我大概要死了，可能我已經(jīng)死了。四周實在是太黑太黑，我從來沒見過這么黑的海、這么黑的夜，看來我這次是死定了。
      我的姿勢肯定很滑稽，四肢死死地纏抱著網(wǎng)兜，像一只章魚。但我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姿勢，手腳就像用膠水粘在網(wǎng)兜上面，與肉乎乎的海參融合在一起。我的喉嚨突地一陣痙攣。原來我的嘴碰到了網(wǎng)兜里面的海參，肉乎乎的海參透過網(wǎng)孔摩挲著我的嘴唇，讓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食欲，連喉頭也迫不及待地動彈?？礃幼游椰F(xiàn)在還活著，因為我強烈地想要吃什么。我就勢咬了一口海參，差點兒把網(wǎng)兜線咬斷。那滋味就像嚼又苦又咸又腥的硬膠皮，而且怎么嚼也嚼不爛。幾口海參下肚，我有了些活氣，手腳四肢有些松動。與此同時我想起了老瘋頭，不知這個可恨的老東西還在不在岸邊。我掃視著黑乎乎的岸，靜聽著浪花撞擊礁石的響聲，判斷自己離岸邊的距離。可是我的耳朵不那么靈了，四面八方都轟響著模模糊糊的濤聲。我越聽越茫然，竟弄不清岸在哪邊。
      就在這時，岸邊的礁石叢里亮起一束火光，金紅色的火舌在暗夜里格外耀眼。我渾身僵滯的血液被火光猛地點燃了，開始熱乎乎地流動。不用說，這是老瘋頭點燃的柴火，不是他還能是誰呢？但此時不但我的骨架松垮下來，連我的精神也散了架。因為我強烈地感到那火堆在向我招手，就像沙漠中即將渴死的人看見清泉，即使清泉中有一條毒蛇，也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最終，我絕對像狗那樣四腿爬動，不知為什么仍沒扔掉裝滿海參的網(wǎng)兜，但上岸時沒爬兩步就癱倒在泥水里。老瘋頭走過來，把我扶到火堆旁，然后他又回去拖那包海參。
      一挨近火堆，我就渾身顫抖不止，冰冷的涼氣從全身的汗毛孔里往外鉆，我恨不得鉆進火里去燒自己的肉。那火堆燒得正旺，火苗歡快地舞動跳躍，我的血脈烤得真正串通了。
      我恢復(fù)了元氣，像個俘虜那樣，等著老瘋頭發(fā)配。因為此時我不但沒有反抗的力氣，連反抗的想法也沒有了。
      萬萬想不到，這老東西看也不看我，更沒看我那裝滿海參的網(wǎng)兜，只是給火堆加了一把柴枝，竟然像朗誦詩歌那樣感嘆道--我活了快一輩子，沒見過你這么犟的人！
      老瘋頭把最后的“人”字咬得格外狠。然后，便轉(zhuǎn)身走了一絕對地走了。
      我就這么一直坐在火堆旁，一直坐到最后一束火星熄滅。
注：節(jié)選自《老瘋頭》，有刪改。在文化大革命時，“我”本想趁管理混亂去偷捕水產(chǎn)公司的海貨，可是在海灣我遇到了水產(chǎn)公司的看管員老瘋頭。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小說刻畫了一個盡職盡責(zé)的老瘋頭，但對他的直接描寫并不多，大量筆墨都在描寫環(huán)境和“我”的心理狀態(tài)。
B.小說語言富有個性，并有韻味，比如“那火堆燒得正旺，火苗歡快地舞動跳躍，我的血脈烤得真正串通了”。
C.當(dāng)“我”再次浸泡到水里時，老瘋頭“驚愕”地望著“我”，因為他本以為能抓到“我”，卻沒想到“我”奔跑得如此之快。
D.小說心理描寫突出，“我”由充滿勝利的信心到憤怒到恐懼到精神散了架和完全繳械，心態(tài)起伏與情節(jié)發(fā)展基本一致。
（2）小說結(jié)尾寫老瘋頭沒有拿走“我”的海參，而是“轉(zhuǎn)身走了”，你認(rèn)為這樣的結(jié)尾合理嗎？請結(jié)合文本分析。
（3）有人評價鄧剛的小說為“海味”小說，“濃郁的地域文化風(fēng)貌和充滿陽剛之氣的人物形象”是鄧剛小說的突出特點，請結(jié)合文本，談?wù)勀銓@一評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