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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
茹志娟      這天打海岸的部隊決定晚上總攻。主攻團的團長叫一個通訊員送我到前沿包扎所去。
      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xiàn)在放了晴，兩邊地里的秋莊稼，卻給雨水沖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空氣里也帶有一股清鮮濕潤的香味。通訊員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一開始他就把我撂下幾丈遠(yuǎn)。等我緊走慢趕地快要走近他時，他又蹬蹬蹬地自個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甩下幾丈遠(yuǎn)。從背后看去，只看到他是高挑挑的個子，塊頭不大，但從他那副厚實實的肩膀看來，是個挺棒的小伙，他穿了一身洗淡了的黃軍裝，綁腿直打到膝蓋上。肩上的步槍筒里，稀疏地插了幾樹枝。
      我的雙腳脹痛得像火燒似的。我向他提出了休息一會，自己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也在遠(yuǎn)遠(yuǎn)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背向著我，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憑經(jīng)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為我是個女同志。我著惱的帶著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面對著他坐下來。①他立即張皇起來，好像他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局促不安，掉過臉去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不好意思。
      我們到包扎所，部隊上的被子還沒發(fā)下來，但傷員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不一會，我就借到兩條棉絮，一條被子，手里抱得滿滿的，通訊員從對面走來，兩手還是空空的。
“怎么，沒借到？”我覺得這里老百姓覺悟高，又很開通，怎么會沒有借到呢？我有點驚奇地問。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br />“哪一家？你帶我去?！蔽夜烙嬕欢ㄊ撬f話不對，說崩了。
      我們走進(jìn)老鄉(xiāng)的院子里，一會，門簾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松松的留海。我看她頭上已硬撓撓的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的向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志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著，臉扭向里面，盡咬著嘴唇笑。半晌，她轉(zhuǎn)身進(jìn)去抱被子了。
      她拿出來的是一條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面撒滿白色百合花。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說：“抱去吧?！?br />      我手里已捧滿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訊員來拿。沒想到他竟揚起臉，裝作沒看見。我只好開口叫他，他這才繃了臉，垂著眼皮，上去接過被子，慌慌張張地轉(zhuǎn)身就走。不想他一步還沒有走出去，就聽見“嘶”的一聲，衣服掛住了門鉤，在肩膀處，掛下一片布來，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婦一面笑著，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挾了被子就走。
      剛走出門不遠(yuǎn)，就有人告訴我們，剛才那位年輕媳婦，是剛過門三天的新娘子，這條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妝。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讓他回團部去。他精神頓時活潑起來了，向我敬了禮就跑了。走不幾步，他又想起了什么，②在自己掛包里掏了一陣，摸出兩個饅頭，朝我揚了揚，順手放在路邊石頭上，說：“給你開飯啦！”說完就腳不點地的走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干硬的饅頭，③看見他背的槍筒里不知在什么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著。
      包扎所的工作人員很少。鄉(xiāng)干部動員了幾個婦女，幫我們打水，燒鍋，作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婦也來了，她還是那樣，笑瞇瞇的抿著嘴，我看見她把自己那條白百合花的新被，鋪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塊門板上。
      天黑了，天邊涌起一輪滿月。一會兒，我們的炮響了，天空劃過幾顆紅色的信號彈，攻擊開始了。不久，斷斷續(xù)續(xù)地有幾個傷員下來，包扎所的空氣立即緊張起來。
      前面又下來一個重傷員。屋里鋪位都滿了，我就把這位重傷員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塊門板上。擔(dān)架員把傷員抬上門板，但還圍在床邊不肯走。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擔(dān)架員，大概把我當(dāng)做醫(yī)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大夫，你可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治好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我們?nèi)w擔(dān)架隊員給你掛匾……”
      新媳婦端著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聲。我急撥開他們上前一看，我看見了一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原來棕紅的臉色，現(xiàn)已變得灰黃。他安詳?shù)睾现?，軍裝的肩頭上，露著那個大洞，一片布還掛在那里。
“這都是為了我們，……”那個擔(dān)架員負(fù)罪地說道，“我們十多副擔(dān)架擠在一個小巷子里，準(zhǔn)備往前運動，這位同志走在我們后面，可誰知道狗日的反動派不知從哪個屋頂上撂下顆手榴彈來，④手榴彈就在我們?nèi)丝p里冒著煙亂轉(zhuǎn)，這時這位同志叫我們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lián)湓谀莻€東西上了?！?/bdo>”
      新媳婦又短促地“啊”了一聲。我回轉(zhuǎn)身看見新媳婦已輕輕移過一盞油燈，解開他的衣服，她剛才那種忸怩羞澀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只是莊嚴(yán)而虔誠地給他拭著身子……
      等我和醫(yī)生拿了針?biāo)広s來，新媳婦正側(cè)著身子坐在他旁邊。她低著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y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說：“不用打針了?！蔽疫^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婦卻像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到，依然拿著針，細(xì)細(xì)地、密密地縫著那個破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地說：“不要縫了?！?br />      衛(wèi)生員讓人抬了一口棺材來，動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進(jìn)棺材去。新媳婦這時臉發(fā)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衛(wèi)生員為難地說：“被子……是借老百姓的?！?br />“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眼里晶瑩發(fā)亮，我也看見那條棗紅底色上灑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這象征純潔與感情的花，蓋上了這位平常的青年人的臉。
（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D

D

A.第二自然段開頭描寫了凄清的秋景，與故事寫戰(zhàn)爭的殘酷的大背景協(xié)調(diào)。
B.通訊員因為嫌棄“我”是女同志，在去前線包扎所的路上與我保持距離。
C.小說故事取材于“我”的真實經(jīng)歷，“通訊員”“年輕媳婦”均有其人。
D.新媳婦因沒有將唯一的陪嫁被子借給小通訊員，而被他誤以為思想封建。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B

B

A.選材別具匠心，作者以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斗場面為背景，將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選在后方的一個包扎所里。
B.對通訊員身材、著裝細(xì)致描寫，突出其健壯、精干；對年輕媳婦面部粗略描繪，突出其年輕美麗。
C.小說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綿密，是因為作者善于運用諸如通訊員“肩上衣服的破洞”之類情節(jié)的前后照應(yīng)。
D.故事以小見大，從普通戰(zhàn)士、百姓的幾件小事入手，表明了人民是解放戰(zhàn)爭勝利的基礎(chǔ)和源泉。
（3）細(xì)節(jié)描寫對刻畫人物形象有重要作用，小說在寫通訊員時多次使用細(xì)節(jié)描寫，請分別分析文中四處畫線句子細(xì)節(jié)描寫的作用？
（4）小說以“百合花”為題，有什么深刻意蘊？請結(jié)合全文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