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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春天
孫   犁      這天，從家鄉(xiāng)來了一個人，談了半天家里的事，我很快樂。我很惦記家里的生活問題，他說一切都好。我高興地要請他吃飯，忙著跑去買雞蛋。走到一個人家，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坐在炕沿上，哭喪著臉，在她懷里靠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我說：“老鄉(xiāng)，有雞蛋嗎？賣給咱幾個?。　?br />      她立時很生氣地喊叫起來：“沒有！還有什么雞蛋？”
      我說：“我只是問一問你，沒有就算了么！”于是，就走了出來。
      吃過午飯，送走客人，村主任來找我，叫我去給一家抗屬^①翻沙，農(nóng)具他也拿來了，說話間就帶我來到了一塊方方的堆著石沙的地里。村主任說：“這塊地去年叫水沖了，你給她把這沙子挑到地邊去，好種玉茭子。辛苦你了！”說完，村主任笑一笑走了。
      我把軍裝上衣脫下，同皮帶、手槍掛在地邊的一棵小棗樹上。這時已是暮春三月，棗樹吐芽，快要長葉兒；河灘上的一排大楊樹，葉子已經(jīng)有銅錢大了，綠油油的。
      我開始把沙子翻起來，然后鏟到筐里，挑到地邊，堆成土捻，使夏天的水沖不到地里來。
      今天干活很高興，一大擔(dān)沙土挑起來，也覺得輕松。我想山里的土質(zhì)壞，種地才費這么大勁；而我家里那三畝菜園子就好多了，出產(chǎn)也大，夠她們娘兒倆吃的了。
      起晌^②的時候，我看見遠遠地走來一個女人，左手拉著一個女孩子，右手提著一把水壺，我想是主人家給我送水來了，走近一看，原來就是上午為買雞蛋和我吵嘴的那個年輕的女人。她一見是我，臉上有點下不來，后來才說：“同志，休息一下吧，我和你談?wù)??！?br />      我說：“談什么呀？”
      她說：“上午，你趕得不巧，我正生氣。你看有人手的家庭，地都種好了，可咱這地還沒翻沙呢。前半天，我拉著孩子來看了看，這農(nóng)活太費勁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怎么干得了？我就生起氣來，正在心里罵我們當(dāng)家的，撇下大人孩子不管，你就來了。我那時一看見你們這當(dāng)兵的就火了?！?br />      我問：“他走的時候沒告訴你？”
      她狠狠地說：“人家會告訴咱？頭一天晚上，他說去報個名，一去就沒回家。第二天，我到區(qū)里去給他送衣服鞋襪，還躲著不見哩！”
      我一聽她這樣說，想起自己從軍的事，笑了。那一年，我們?nèi)宓那嗄昕谷障蠕h隊說到村外開會，排上隊就去參加了學(xué)兵營，家里人聽見，急了，母親們說：“你們再到家里睡一夜再走，沒人拉你們?。　笨墒俏覀冋l也不聽，頭也不回跑了。第二天，媳婦們也湊了一隊，仗著膽子，給我們送衣服，我們藏起來，叫她們放下回去。她們說：“只是見一下，誰拖你們的尾巴哩?！笨墒俏覀兯酪膊灰姟?br />      我喝了幾口水，就又開始翻沙。那女人已經(jīng)拿起鐵鏟，替我裝筐。她看我能挑那么重的東西，就問：“你在家里也種地嗎？”
      我說：“種地，我家有三畝菜園子?！?br />      她又問：“家里有大人孩子嗎？”
      我說：“有，老婆，女兒，孩子今年六歲了。”
      她驚異地看了看我，又嘆了一口氣說：“都是這樣的嗎？你就不惦記她們，你家里的^③不罵你呀？”
      我說：“她不罵我。今天家鄉(xiāng)來人了，捎來她的口信，要我好好抗日，不要想家，說是抗日有了成績，她們在家里也光榮，出門進門，都受人家尊敬?！?br />      我說到這里，那女人臉紅了一下，她說：“呀，你家里的進步！”
      我說：“我們那里有敵人，村邊就是炮樓，她們痛苦極了，她恨敵人，就愿意我在外面好好抗日。”
      她說：“有人給她種地嗎？”
      我說：“家鄉(xiāng)來的人說：一到春天，不用她說話，就有人給她種上了；一到該鋤苗的時候，不用她說話，就有人給她鋤去了；秋天，她的糧食比起別人，早打到屯里。我們八路軍的弟兄，比親弟兄還親，他們在那里駐防，打敵人，知道我不在家，就會替我去種上地，照顧我的大人孩子，和我在家一樣。”
      這時候，那女人才真正眉開眼笑了，她說：“剛才我還覺得辛苦你，自己不落意^④，這樣一說，你和我們當(dāng)家的是一家人，他要住在你們村里，也準得給你家里去幫忙吧？”
      我說：“一定，我們八路軍就是這樣一個天南海北的大家庭。你明白這個道理，你就不用惦記他，他也就不再惦記你們了。”
      這時候，女孩子跑到小棗樹下面，伸手去夠那槍，又回過頭來望望我，望望她母親。我放下?lián)^去，哄著她穿上我那軍裝上衣，系上皮帶，把槍放在她的小手里，那女孩子就像一個小戰(zhàn)士一樣緊緊地閉著小嘴。對面的母親，響亮地笑了。
（一九四四年）【注】①抗屬：指抗戰(zhàn)時期抗日軍人的家屬。②起晌：晌午。③家里的：妻子的俗稱。④落意：安心。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小說開頭寫年輕的女人生氣地拒絕我向她買雞蛋，設(shè)置了懸念，激發(fā)了讀者一探究竟的閱讀興趣。
B．媳婦們仗著膽子，給我們送衣服，可我們死也不見，表現(xiàn)了戰(zhàn)士們以國家為先、兒女私情后的奉獻精神。
C．聽說“我”的妻子不僅不罵“我”，還鼓勵“我”好好抗日，不要想家，年輕的女人臉紅一下，諷刺地說道：“呀，你家里的進步！”
D．小說最后寫年輕的女人看著女兒穿上“我”的軍裝上衣“響亮地笑了”，心情愉悅，說明她理解了自己的丈夫，并感到自豪。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小說采用第一人稱，顯得真實親切，客觀地展現(xiàn)抗日戰(zhàn)爭時期山區(qū)軍民的生活，反映社會現(xiàn)實比較靈活自由，不受時空限制。
B．文中寫暮春三月，棗樹吐芽，楊樹葉子綠油油，畫面感強，意境優(yōu)美，用景物描寫烘托“我”幫助村民翻沙的愉悅心情。
C．小說主要通過對話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女人和“我”的對話極富個性特點，表現(xiàn)了女人的煩躁疑惑和“我”的寬容、耐心。
D．小說通過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歌頌人民群眾艱苦頑強、保家衛(wèi)國的精神品質(zhì)。小說中的“我”年輕的女人和女孩子是實寫，而“我”的妻子、女兒和那一群媳婦們，都是虛寫。
（3）小說以“山里的春天”為標題有什么好處？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
（4）關(guān)于這篇小說的主要人物，有人說是“我”，也有人說是年輕的女人，請談?wù)勀愕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