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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劉建華（節(jié)選）
王安憶      劉建華是我們的第二個木工，第一個木工叫老黃炒了，可一時又找不到新的木工，于是，我們便找來了劉建華。我們將劉建華帶到老黃跟前，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監(jiān)工，老黃將要做的木工活一一報給他，然后讓他報價。劉建華一開口報出個天價，老黃一揮手：不可能！殺下去一半。照規(guī)矩，劉建華再報一個居中的價位，這就叫討價還價嘛。可小劉不，他依然是報原價，老黃也跟著堅持半價。我們只得出面調(diào)停，居中。劉建華一揮手，少一分不行！最后，我們商量，還是依了劉建華?？蓜⒔ㄈA并沒有因此滿足。接下來，老黃向他交代如何如何做時，每一項，他都要反著來，或者，提出難題，樣樣事情要對著來。我們的裝修工程就在這樣敵對的氣氛底下拉開了帷幕。
      后來，我們才明白，其實，劉建華和老黃沒有仇，劉建華和我們也沒有仇，只是一上來這關(guān)系就錯了。劉建華和老黃，誰也不認識誰，我們卻將劉建華置于老黃的領(lǐng)導(dǎo)之下，別人也許行，劉建華卻不行。這使他一直忿忿然的，好像不是來做工，而是來報仇。每一樣材料，他都要求最好的。老黃先前買下又運來的地板，他卻要退貨……這樣地受劉建華折磨，真的不想再繼續(xù)了，炒了他！可是看見劉建華干活的樣子，不由得，你又被他感染了。首先，他們的工具特別齊整。電鋸，擦拭得锃亮，打槍釘?shù)臍獗糜行┞猓瑒⒔ㄈA立刻讓買一部嶄新的換下，錘、刨、銼、鑿，均是稱手牢實，干起活來當(dāng)當(dāng)?shù)仨?。其次，是劉建華的技術(shù)。連成見極深的老黃，都不得不承認：小赤佬基本功是好的，料忒壞！“料”是指人的品質(zhì)。第三，也是最打動我們的一點，他們干活的氣氛，稱得上熱火朝天。在一片鋸刨聲中，還響著樂聲。那是一架小小的單放機，立在木屑堆里，放著憨直又帶些委婉的淮劇唱腔。逢到副歌式的段落，劉建華和他的兄弟們便大聲應(yīng)和：哦唷喂，嗬嚯哉，伊茲唷嚯哉！他們穿著舊衣服，額頭上冒著汗氣，眼睛里放光，使你感受到勞動的快樂和驕傲。
      他們能做也能吃。中午一頓，比較馬虎，有時就吃菜泡飯。大約是前一日剩的肉片、香腸、燒雞塊、百葉絲、花生米、青菜，一股腦燴成一鍋，暗綠色的糊糊?？词遣淮蠛每?，可是卻香！往大海碗里一盛，呼啦啦地下了肚。晚上一頓就要認真對待了。要買些熟食，喝些酒，葷素搭配。有一日，我們晚上過去，看見劉建華正在電炒鍋里煎一條一尺長的花鰱。鍋比魚小，可他周轉(zhuǎn)騰挪十分靈活，一條魚煎得面面俱到，黃燦燦的，然后放進一把蔥姜蒜，噴香撲鼻。隔三五日，還要上隔壁澡堂里泡澡。那是他們進來的頭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大約十點來鐘的樣子，劉建華忽然打來電話，問附近哪里有澡堂，于是趕緊翻黃頁，找到這個最近處的，報給他們。當(dāng)時便覺得劉建華與一般民工不同，他們不那么受罪。
      活做到一半的時分，舊歷年也到了。起初，劉建華是說舊歷年不回家的。從這點看，其實他也是看重我們這單活的。一般民工在年底特不容易找到工程，開年之后呢，也不容易立刻找到。劉建華卻及時地抓住了我們這項跨年度工程。臨到小年夜，他才通告我們他要回家。我們說，當(dāng)初不是說好的，不回家過年嗎？他便微笑著反詰：過年能不回家嗎？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們笑，雖然是帶著狡黠，可我們心里還是軟了。想想也是，他怎么能不回家呢？年初出來，一年沒有見老人，也沒有見孩子，一年里不就這么一個團圓日嗎？再想，不讓他回，他就不回了嗎？車票早二十天就訂好了，倘是別人大約還可以試試，可這是誰？是劉建華！沒有一件事，我們是較得過他的。不過，他說他過了初十，立馬回來。我們自然也不敢全信了。
      他是小年夜晚上走的。那天，他洗了澡，換了衣服，一件深藍和墨綠鑲拼的滑雪衫，背一個大紅色旅行包，走了。人去樓空的房間里，木屑都掃凈了，機器擦得锃亮，鍋碗瓢勺也歸置整齊。壁上的架子都打齊了，散發(fā)著松木的清香。長條地板解開包裝，攤開放著收干，上面撂了幾件他們干活穿的舊衣服。一切有條不紊，沒有一點邋遢相。心里不由感慨：倘若不提及劉建華這樣的雇主關(guān)系，又弄得有些僵，那么，劉建華這樣的勞動者，其實正是我們喜歡和欣賞的。
      正月初十這天，我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去了新房子。打開門，看見攤開著的白木長條地板上，擱著劉建華的大紅旅行包，人不在，想必是去泡澡了。以后的幾天里，人陸續(xù)回來，新房子里又響起鋸刨聲，還有放音機里淮劇唱腔，以及他們興高采烈的應(yīng)和：哦唷喂，嗬嚯哉，咿茲唷嚯哉！
      基本上在約定的期限內(nèi)完了工，結(jié)清工錢。此時，劉建華已經(jīng)尋好了下一單生意，早幾天就往那里派出一兩個小工，機器也搬過去了。
      大約是一年以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劉建華給我們留下的一個紀念。他將熱水器百葉箱的門框打小了一圈，使得我們無法將熱水器的鐵罩拆下來，清除里邊的煤煙，以示對我們的教訓(xùn)。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A

A

A．小說主人公劉建華既是普通農(nóng)民工中的一員，又不同于一般的農(nóng)民工，從小說展現(xiàn)的一些細節(ji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城市文明對劉建華的熏陶。
B．在我們與劉建華的相處中，有著些許不愉快的經(jīng)歷，諸如報價定價，交代事項，過年回家等，這些細節(jié)也體現(xiàn)出劉建華精明圓滑的處世特點。
C．小說善于展現(xiàn)生活細節(jié)，用了不少筆墨描寫劉建華的飯食，從午飯的“香”到晚飯的“精”，表明劉建華對待生活具有獨特的品味。
D．小說結(jié)尾，劉建華尖刻狡黠地給我們留下一個紀念，令人哭笑不得。狹隘的農(nóng)民意識與精明能干是劉建華這一代新農(nóng)民工的兩面。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小說以限制視角來敘述故事，以第一人稱“我”的見聞來傳達對劉建華的個人看法。在充分拉近與讀者距離的同時又為讀者描繪了一幅幅生動的生活畫面。
B．小說中看似閑筆的老黃的舉動與點評都是為了突顯劉建華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而設(shè)的，老黃這個次要人物的設(shè)置有利于烘托出劉建華強烈的主體意識。
C．作者從一個城市人“我”的角度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農(nóng)民工劉的形象，小說借助“我”這一形象突顯出城市人與農(nóng)民工天然親近的關(guān)系。
D．作者注重簡單環(huán)境下對劉建華衣食住行等細節(jié)的描繪，給整個敘述帶來了無法取代的充實感，敘述節(jié)奏緩慢，卻勾勒出平民生活的情趣。
（3）作為一篇描寫底層人物的作品，小說的敘述極為平實簡練，幾乎不加藻飾，這種敘述風(fēng)格有何效果？
（4）小說再三強調(diào)劉建華“泡澡”，請問這一細節(jié)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有何獨特意義？請結(jié)合文本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