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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圣的傳人
王鼎鈞
“老兵怕號，新兵怕炮?！辈粚?，有人說是老兵怕炮，新兵怕號。不管怎么說，那“的的打打”的號聲總有人怕就是了。當(dāng)時，一些失學(xué)的學(xué)生們陸續(xù)匯入這所流亡學(xué)校^①，學(xué)校仿照軍營，實行軍事管理。我是新兵，炮聲還沒聽過，號聲卻劈頭蓋臉逼得人喘不過氣來。教官規(guī)定：集合時，號音起開始行動，號音落排好隊形，不許遲延，不許落后，不許錯誤。因此，每逢集合號響，大家立即向操場飛奔，遲到一步的人盡管跑個舍生忘死，也得挨教官那又黑又硬的大拳頭。
      一天之內(nèi)有例行的集合，也有臨時突然的集合。例行的集合內(nèi)心預(yù)先都有準(zhǔn)備，可以從容不迫地在號聲里歸隊；那突如其來的臨時集合就教人失魂落魄，那號聲簡直是洪水猛獸，直吹得天崩地裂，吹得個個面無血色。
      我們的號兵——正式的職稱是號目，我們尊之為號長——中等身材，鼓著個圓圓的肚子，顯得很矮；眼球上總纏著血絲，有人說是因為他吹號把微血管吹漲了。這副模樣，穿上軍服也顯不出威武，何況他的風(fēng)紀(jì)扣多半敞開，皮帶多半掛在肚皮上，他在操場出現(xiàn)的時候，皮帶上又多半掛著一只鬧鐘，每走一步，那只鬧鐘就拍打他的大腿，鬧鐘“的打的打”指揮他，他就“打打的的”指揮我們。
      他最得人緣的舉動，是在吹集合號的時候盡量把最后一個音符拉長，教官要在號聲完全停止時才開始打人，只要尾音不滅，我們總有逃脫的機會。這漫長的號音救過很多人，有好幾次，我一面快跑，一面急喘，一面絕望，暗想完了，在劫難逃，誰知那號音以一種難信的固執(zhí)響著，神靈一般地呵護我。一個長音怎么能拖那么長，那聲音簡直自己有了生命，可以離開號獨自生長。想想號長兩眼的紅血絲，他是拼命替我們爭取時間。我們雖然怕他的號，卻喜歡他這個人。
      號長說，他的師父是江南的號圣?！按堤栠@一行也有圣賢，也有公侯伯子男。提起號圣，我這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是號圣關(guān)門弟子，他老人家只收過兩個徒弟。”提起他的師兄，號長的表情是恭敬加上驕傲：“我?guī)熜直任覐?，他才是號圣的傳人。他這人虎背熊腰，儀表堂堂，人人都說他有做將官的相貌沒有做將官的福分，其實他吹起號來不就是個司令！平時連長營長也是拿他當(dāng)個官看！戰(zhàn)場上一聲上刺刀，官靠兵，兵靠號，我?guī)熜帜且魂嚰奔比缏闪畹乃辄c子，把弟兄們變成了天兵天將！”說到這里，號長挺胸抬頭，臉膛發(fā)光，目光三面掃射，儼然置身第一線陣地待命出去的模樣。他說，他師兄最善于看時機，拿火候，該拖長音的時候拖他個長江大河，弟兄們馬上像吃了定心丸，刺刀對刺刀，手不酸、腿不軟、膽不怯、氣不喘。
“你們師兄弟吹號怎么能拖那么長的音呢？”一提到這個問題，號長有忍不住的得意：“這就是號圣徒弟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別人想吹這么長的長音，中間得換氣，一換氣，號音就斷了，士兵的一股氣也松散了。我們學(xué)吹號先練氣，練氣功夫到了家，吹起號來自己不傷身體，別人聽了也提精神。我?guī)煾?0歲還能吹號，每星期總有兩三天到村子外高地上去吹號，高地下面是個大學(xué)，他老人家一吹號，一群一群大學(xué)生就跑出來聽?！比绻姓l說貪生怕死才當(dāng)號兵，我們這位號長馬上就拉長了臉：“你上過戰(zhàn)場沒有？知道不知道號兵怎么吹沖鋒號？”他的口氣嚴(yán)厲：“沖鋒的時候，多半離敵人只有百把公尺，這時候你說號兵在什么地方？坐在戰(zhàn)壕里吹號？伏在地上吹號？告訴你，他頂天立地站在那里吹！他的喇叭對準(zhǔn)敵人的陣地！槍林彈雨拿他當(dāng)活靶！我?guī)熜志褪沁@么吹的，一手把住號，一手推開拍命的判官小鬼！”他的眼皮忽然下垂，聲音也低了：“我?guī)熜至瞬坏茫幻娲堤?，他大腿上的槍眼里往外冒血。他不知道自己受傷，有人告訴他受了傷，他吹得更起勁！一直吹到一顆開花彈在他屁股后頭炸了，你們沒見過這樣的好漢！”
      師兄弟倆去了一個，剩下的這個有了心事?！耙俏乙菜懒耍l給號圣傳這一炷香火呢？”要是沒個徒弟，到地下怎么見號圣？左思右想，決定到后方機關(guān)找徒弟，有人借此說他貪生怕死，他心一橫，不管了。他換了兩個單位，徒弟到現(xiàn)在還沒有?！鞍?，年頭不同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學(xué)這一行了?！?br />      后來，號長經(jīng)常到災(zāi)民住的地方轉(zhuǎn)悠，找到了一塊材料——一個14歲的男孩，可就在號長拉著我去幫他簽契約時，聽著父子倆骨肉分離的哭聲，號長扔下他們和一桌飯菜落寞地走了。
      轉(zhuǎn)眼中秋到了。這天晚上不點名，不吹熄燈號，任憑每個人坐在自己的地球上，望著自己的明月，各人聽著各人的秋蟲，各人承受這落在發(fā)上臂上的露珠。
      月光引起的惆悵，引起的想象，形成一副重?fù)?dān)，壓得流離失所的我們永遠(yuǎn)坐在那里，不能起身，連改變姿勢的力氣也沒有。
      就在這近乎麻木和自棄的時候，號聲響了。今夜的熄燈號比平時低沉一些，比平時緩慢柔和。號音像暖流一樣沖刷著我們，一遍又一遍，用即生即滅的號音和萬古千秋的月魄競爭。號聲里綜合了簫的聲音，琴的聲音，母親的聲音，愛人的聲音。
      那天夜里，我覺得吹號真是迷人的事業(yè)。我?guī)缀跸肴柪咸栭L：“你愿意收我做徒弟嗎？”
（選自王鼎鈞作品集《山里山外》，有刪改）【注】①七七事變后，日本軍隊大舉侵華，占領(lǐng)中國廣大土地，在敵占區(qū)，日本改變了教育的精神和課程內(nèi)容以配合侵略，許多青年不肯進入這樣的學(xué)校，冒險穿過封鎖區(qū)到后方流亡，后方就設(shè)立了這種因戰(zhàn)局變化而游動遷移的學(xué)校，稱之為“流亡學(xué)?！?。
（1）下列對本文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和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文章選取抗戰(zhàn)時期一個流亡學(xué)校作為觀察點，透視那個特殊年代漂泊在兵兇戰(zhàn)危邊緣的人和事，真摯樸實，溫情感人。
B.說到吹長音的絕技，號長忍不住得意；當(dāng)有人質(zhì)疑當(dāng)號兵就是貪生怕死時，號長連珠炮似的嚴(yán)厲駁斥，兩情相較，妙趣橫生。
C.文中寫到，為了給號圣傳一炷香火，號長四處物色徒弟，先到后方機關(guān)，后到災(zāi)民區(qū)，卻都未能如愿，可見其選擇標(biāo)準(zhǔn)的嚴(yán)苛。
D.中秋晚上，號長在號聲里巧妙地傳遞各種聲音，這些聲音慰藉了流亡在外的人，“我”更是感受到吹號的魅力，萌生了拜師的沖動。
（2）作家王鼎鈞說：“我中年以前崇拜英雄，中年以后把感情交給無名的蒼頭眾生?！闭堈?wù)劚疚氖侨绾尉唧w塑造“無名”的號長的。
（3）作品在敘事上有哪些特點？請結(jié)合原文作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