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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浩蕩
侯德云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四日黃昏，軍機(jī)大臣剛毅來到懷來縣知縣吳永的住處，一進(jìn)門就大叫：“皇上有旨，漁川跪接！”
      吳永慌忙下跪，剛毅高聲宣讀：“奉上諭，懷來知縣吳永，著辦理前路糧臺，賞四品項戴?！?br />      吳永，字漁川。剛毅叫字而不叫名，是跟他客氣。以剛大人的身份地位，叫他吳永也無不可。
      吳永心里清楚，所謂“皇上有旨”，其實是太后的恩典。在太后面前，皇上不過是個擺設(shè)。
      吳永是頭一天下午才接到兩宮“西狩”途經(jīng)懷來的消息。本日上午十點(diǎn)，他匆匆趕往城外二十五里的榆林堡驛站恭迎圣駕。
      太后駕臨驛站不久，便宣旨召見吳永。太后先問吳永姓名、原籍、任職時間等，又問縣城有無接待準(zhǔn)備，吳永一一作答。聽到縣城官紳已盡心盡力恭候圣駕，太后陡然放聲大哭。
      太后邊哭邊說：“我和皇帝連日行路數(shù)百里，竟不見一個百姓，也不見一個官吏。今天到懷來境內(nèi)，你能身著官服前來迎駕，顯然是我大清的忠臣?！?br />      太后抹抹眼淚接著說：“不料大局壞到如此境地，今天見到你，尚不失地方官員禮教，對此我非常欣慰，但愿我大清江山能安然無恙?！?br />      說罷，太后再次放聲大哭。
      吳永亦不知不覺痛哭失聲。
      少項，太后止住哭聲，說：“我與皇上已兩日不得飽食，此間可有食物充饑？”
      吳永趕緊叩頭：“啟稟太后，我們原先預(yù)備的菜肴均被潰兵搶掠，現(xiàn)只剩綠豆小米粥一鍋，粗糲難咽，不敢上進(jìn)?！?br />      太后聞言笑逐顏開，說：“小米粥甚好，速進(jìn)速進(jìn)?！?br />      說起來也是吳永粗心，慌亂中，只備了米粥卻沒預(yù)備筷子。太后下旨，用高粱桿當(dāng)筷子。
      吳永站在驛站門外守候，聽見室內(nèi)傳來一陣陣爭飲豆粥的唼喋聲，心酸得要命。
      過了一陣子，李蓮英出來，對吳永說：“老佛爺對你很滿意。好好伺候著吧，必有好處。”
      稍頓又說：“老佛爺特別想吃雞蛋，有辦法嗎？”
      吳永趕緊拍拍胸脯：“那什么，下官就是頭拱地也要想出辦法來?！?br />      李蓮英點(diǎn)點(diǎn)頭：“好的好的?！?br />      吳永心里七上八下地進(jìn)了街市。街上空無一人，所有店鋪和居室也都是空的。他走進(jìn)一家店鋪翻箱倒柜，沒有，不光沒有雞蛋，任何吃的都沒有。又進(jìn)一家，還是沒有。
      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都沒有。
      吳永心里開始打鼓，鼓點(diǎn)越來越密。
      不記得是在第十幾家店鋪，吳永從一個抽屜里翻出五枚雞蛋。他當(dāng)場樂得笑出聲，在欣喜之余又很緊張，不知為何，竟緊張得渾身發(fā)抖。
      除五枚雞蛋之外，吳永還幸運(yùn)地找到一撮粗鹽。
      吳永在那家店鋪后院的廚房里生火煮蛋，笨手笨腳忙活半天，弄得煙熏火燎，才終于煮好。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五枚雞蛋和碗中的一撮粗鹽，把它們都交給李蓮英。不到一刻鐘，李蓮英從屋里出來，臉上笑成一朵大麗花。
      李蓮英對吳永說：“老佛爺很受用，五個蛋，她吃了仨，剩下倆，給了皇上。你立功了，吳知縣?！?br />      午時剛過，太后起駕，趕往懷來縣城。吳永在驛站門外報名跪送，然后騎馬抄近道趕回縣衙。
      縣城內(nèi)的居民家家閉戶，店輔也都不開門。此種情狀怎可迎駕？吳永傳令下去，居民各家一律啟戶，門外擺設(shè)香案，有彩燈的都要懸掛出來，沒有的，可用紅紙張貼楹聯(lián)；兩宮駕到，居民可于門外跪看，但不得喧嘩騷動。
      時間倉促，只能將縣衙臨時布置成行宮。吳永仔細(xì)查看，感覺陳設(shè)尚可，這才稍稍安心。
      這邊剛剛查看完畢，那邊打前站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趕到，吳永帶他去各個房間閱視，那太監(jiān)似乎很滿意，嘆了口氣說：“咱們今天總算是到地頭了?！?br />      北京土話，“到地頭”就是到家了。
      申時三刻，兩宮駕到，吳永照例跪迎于行宮門外。兩宮入住不久，太后又傳旨召見吳永，見面后只一句話：“難為你辦得這樣好，退下休息吧。”
      吳永從走上仕途那天起，從來沒敢想象自己會在一天之內(nèi)從七品升到四品，而升遷的資本僅僅是一鍋豆粥、五枚雞蛋、一撮粗鹽和懷來縣城粗陋的接待條件。看來這仕途，說好走也好走，運(yùn)氣來了什么都擋不住。
      天降如此大恩，讓吳永有些不知所措。他第一時間想到，若是隨駕辦差，懷來縣城的安全問題該咋辦哩？每天都有潰兵游匪過境，倘無地方官在此應(yīng)對局面，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吳永猶豫再三，決定還是辭了這四品官，否則一旦出事，他將以何種面目面對全城的士紳百姓？
      吳永想請李蓮英為他代奏原委，不料此君已早早歇息。
      夜色如水。吳永只好拜見京城舊交肅親王，肅親王皺著眉頭說：“你是不是不想為太后效力？”
      吳永再三解釋，肅親王不光聽不進(jìn)，還怪聲怪氣地說了一句：“還是當(dāng)縣太爺好啊，聽說村村都有丈母娘?！?br />      吳永受了肅親王的奚落，心里很不是滋味，轉(zhuǎn)身拜見端郡王。端郡王的眼珠子瞪得比牛眼還大，說：“你是想為百姓服務(wù)是不是？你這不是腦子有病嗎？”
      吳永辭別端郡王，路上遇見軍機(jī)大臣王文韶，于是向他傾訴心曲，不料王大人微微一笑，對他說：“漁川，咱倆是老鄉(xiāng)，說話不妨直來直去，你心里真是這樣想的？在你心里，士紳百姓比太后和皇上還重要？你這想法很危險嘛?！?br />      聽罷此言，吳永嚇出一身冷汗，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這仕途說難走也難走，一念之差就可能掉腦袋。
      天恩浩蕩，龍卷風(fēng)般將吳永裹挾而去，從此吳大人一心一意為太后辦差，把懷來的士紳百姓忘到九霄云外。
（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無論是肅親王，還是端郡王，抑或是同鄉(xiāng)王文韶都或直接或間接反對吳永辭掉四品官，可見，這三個人比吳永更忠于太后。
B．小說標(biāo)題“天恩浩蕩”表面上指吳永因太后恩寵升遷為四品官，實則諷刺了清朝吏治的腐敗，官員升遷全憑統(tǒng)治者一己喜好。
C．小說主要通過“驛站接駕”“行官升官”“深夜辭官”三個情節(jié)來講述故事，其中，“行宮升官”這一情節(jié)相對寫得簡略一些。
D．“七月二十四日黃昏”“頭一天下午”“本日上午十點(diǎn)”“申時三刻”等時間的流轉(zhuǎn)，鏡頭般迭變出吳永人生的戲劇性。
（2）下列時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D

D

A．小說以實寫虛，從頭到尾沒有正面描寫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暴行，但從吳永搜尋雞蛋的敘寫中其暴行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
B．小說語言樸素又充滿張力，干凈利落，充滿生活味兒。人物對話既有日?？谡Z，也有較莊重的書面語。
C．小說中李蓮英“她吃了仨，剩下倆，給了皇上”的閑話，和“在太后面前，皇上不過是個擺設(shè)”形成呼應(yīng)。
D．小說以吳永的視角進(jìn)行敘述，通過吳永的所見、所思刻畫上至太后、群僚、太監(jiān)，下至百姓的形象。
（3）小說中多次寫到“笑”，且每次“笑”的內(nèi)涵都不同。請結(jié)合作品探究其含義及作用。
（4）“反諷性”是這篇小說的突出特點(diǎn)。作者從哪些方面增強(qiáng)了小說的反諷性？請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