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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舞蹈路翎       在兩條澄碧的、細(xì)瘦的、美麗的小河像親愛的姊妹一般會合的地方，有一座小的村鎮(zhèn)。在很長的一段時期里面，可愛的、和善的居民們，是生活在一種非常古舊的英雄的氣氛中，而且厲害地激動著，這種氣氛，是從鎮(zhèn)上的一座茶館里散發(fā)出來的。茶館里，靠著正面的墻壁，十幾年來，用一張方桌和一張小的條桌搭成了一個高臺，每到黃昏不論是嚴(yán)寒的冬日或是酷熱的夏天，都坐滿了年輕的年老的男子們，——而天黑下來的時候，一支蠟燭亮了，有名的說書人張小賴，爬上了高臺。這是很少有過例外的。張小賴十幾年來好像從不會生病，張小賴在茶館里生動地叫喊著古代的英雄們的事跡，從年輕直到年老，從他的女兒的出生一直到他的妻子、女兒都埋進(jìn)了黃土，從他自己都忘卻了的年代直到這個奇怪的、不可解的今天。
       他熱衷于他的這樣的生活，恰如這地面上的任何人熱衷于他們的生活一樣。可是，突然地有一天，在斜對面的茶館里，一個女子拉著胡琴，一個男人用女人的聲音尖厲地怪唱了起來了。是從城里來的，唱著他從來都不曾知道的《毛毛雨》和《何日君再來》。他的聽眾們，突然跑過去了一大半。并且從那邊傳出熱鬧的哄笑聲來，這，使他發(fā)抖，感覺到尖厲的痛苦。
       “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東西??！”他叫，猛力地拍了一下他的驚堂木，而后就拖著腿，點(diǎn)著頭，哼著，不再講下去了。于是剩下的聽眾也跑了過去了。
       他在寂靜中溜下講臺來，回到他的孤居去了。這是可怕的失敗和痛楚。但他的那個少年時代的夢想，他的那些古代的英雄們，都在他的夢里升了起來，照耀著他了。他夢見呂布一戟刺來，挑下了他的帽子，然后又向他溫柔地笑了一笑。他醒來就流出了感激的眼淚。他一下午都發(fā)燒，非常地不適，但黃昏的時候他還帶著神秘的、慘白的、嚴(yán)肅的神色重又走上了他十幾年來所盤踞的高臺。
       蠟燭點(diǎn)燃了。
       “今天，我們來說華容道，關(guān)公知恩放曹操！”他用神秘的、輕微的聲音說，拍了一下驚堂木。
       但他的聽眾只有往常的一半。同時斜對面的茶館里男人裝作女人的聲音突然地叫起來了，他寒顫了一下，望著街上的攤子上的、陰雨里的凄迷的燈光。他看見有人冒著雨從他這邊向?qū)γ媾苋チ恕?br />       “我是替天行道！”張小賴想，猛力地、憤怒地拍了一下他手上的堅強(qiáng)的、光亮的木頭；這個突然的聲音，和他的臉上的那種輕蔑的、譏嘲的、魔鬼似的神情，使得剩下的那十幾個人肅然了，他的那一件破舊的衣服，就從他的身上，在寂靜中滑脫了。這就露出了十幾年來這種生涯的記錄，那一副可怖的、奇特的骨架。這一副骨架，和它上面的那個魔鬼的頭顱，在寂靜中輕輕地顫動著。最初這或許是有趣的，博得全場的哄笑；但到了僅剩下一副骨架在這樣的裝瘋作怪里顫動著的時候，就只能引起一種恐怖的印象了。張小賴，在高臺上，在幽暗的光線下，高舉著兩手，站起來了。
       “卻說曹操一看，啊呀呀呀呀！”他叫，全身發(fā)抖，然后突然寂靜。他這樣地高舉著兩手站著有半分鐘。
       在寂靜中，聽到雨落在瓦上的清晰的聲音，斜對面的甜甜的胡琴的聲音，和男人裝作女人的尖厲的、淫蕩的歌聲。……
       “曹操心中一想！”高臺上的那個精靈，突然地縮下去了，那一塊木頭猛烈地?fù)粼谧雷由?；然而，這假做的精靈的衰弱的人的心，卻瞥見了，他的聽眾們，有些渙散，有的在談話，有的在聽著斜對面而笑著。突然地他覺得有一陣眩暈，他聽見對面的歌聲唱：“摸一下幺妹的手呀，幺妹生得乖！”
       他呆住了，同時他覺得手腳發(fā)冷。“不好！”他想，忽然地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他看見了他的女人，她還是非常地年輕，梳著光潔的頭，抱著一個胖胖的孩子，走了進(jìn)來，他渴望這個，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溫柔的靈魂，整個地愛著他，并且不計較他的罪惡。所有的人都把他推到這個臺子上來，使他發(fā)瘋一般地做著怪相，但她，愛他的人，走了進(jìn)來，含著眼淚告訴他說，這是再不能夠的了！
       “我再不做丑相了，我要去歸田！”他心里面對那個溫柔的、親愛的人說。
       “喂，張小賴，曹操哪個的呀！”酒館的肥胖的老板喊。
       張小賴突然地驚覺，發(fā)著顫，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叫喊著曹操、關(guān)公、青龍偃月刀、大火和參天的古樹。但酒館的老板，卻搖擺著走了出去了。一種極端的憤怒，和跟著來的一種極端的、奇特的歡笑，使張小賴發(fā)狂了。
       精赤的、狂熱的張小賴突然地就唱起來，并且打起拳來。隨后他跳了下來拾起了地上的一根竹棍——他在臺上揮舞起竹棍來了。
       他覺得窒悶，可怕的窒悶，于是拼命地叫喊了一聲。這叫喊引來了無數(shù)的人，他聽見對面的胡琴聲和歌聲停止了——它們被他征服了。然而這窒悶繼續(xù)強(qiáng)大，他又叫喊了兩聲，并且拼死命地舞著竹棍。忽然地覺得他心里的什么東西碎裂了。
       他大叫一聲撲翻了條桌，跌在地上了。茶館里騰起了一個驚異的、失望的喊聲，有擠動和茶杯碎裂的聲音。然后是突然的寂靜。
       “死了?！币粋€蒼老的、嚴(yán)肅、安靜的聲音，在寂靜中說。
一九四五年七月九日（選自《路翎小說選》，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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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說開篇描繪了一幅古樸寧靜、祥和美好的風(fēng)景畫，渲染出整個村鎮(zhèn)都有崇尚英雄的氛圍，為下文寫茶館里發(fā)生的故事做鋪墊。
B.張小賴所說的英雄故事原先被小鎮(zhèn)的人追捧，但在新潮文化出現(xiàn)之后觀眾開始流失，表明這是一個新舊文化思想交會的時代。
C.為了能吸引觀眾，張小賴竭盡全力抗?fàn)?，小說從外貌、動作、語言、心理等角度描寫他的癲狂，在作者看來這是他思想的覺醒。
D.小說結(jié)尾張小賴用盡全力戰(zhàn)勝了胡琴與歌聲，最后卻死了，凸現(xiàn)了人物命運(yùn)的悲劇性，表達(dá)了作者對生命逝去的嘆息。
（2）關(guān)于文中“關(guān)公知恩放曹操”的部分，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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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張小賴借古人的故事，表現(xiàn)自己與黑暗社會斗爭的英雄主義情結(jié)，他那狂熱的精神與可怖的骨架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B.斜對面的胡琴聲和歌聲激發(fā)了張小賴內(nèi)心不屑與憤怒的情感，他要“替天行道”，隱含著他想要捍衛(wèi)舊文化的意味。
C.張小賴“驚覺”后的表演未能挽回敗局，老板的不屑進(jìn)一步刺激了張小賴的發(fā)狂，聽眾們的“渙散”將故事推向高潮。
D.感到自己講述的古代英雄受到冷落，張小賴由不安、痛苦、失落、絕望到瘋狂，最終為守護(hù)“熱衷的生活”付出了生命。
（3）“寂靜”一詞在文中多次出現(xiàn)，請結(jié)合文本分析“寂靜”的豐富意蘊(yùn)。
（4）張小賴在文中的形象最終定格在瘋狂的舞蹈上，有人認(rèn)為他是一個英雄，也有人認(rèn)為他算不上英雄。你怎么看？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