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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
韓少功
      我還要說一頭牛。
      這頭牛叫“三毛”，性子最烈，全馬橋只有志煌治得住它。人們說它不是牛婆生下來的，是從巖石里蹦出來的，就像《西游記》里的孫猴子，不是什么牛，其實是一塊巖頭。志煌是巖匠，管住這塊巖頭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我的印象里，志煌的牛功夫確實好，鞭子從不著牛身，一天犁田下來，身上也可以干干凈凈，泥巴點子都沒有一個，不像是從田里上來的，倒像是衣冠楚楚走親戚回來。他犁過的田里，翻卷的黑泥就如一頁頁的書，光滑發(fā)亮，細膩柔潤，均勻整齊，溫氣蒸騰，給人一氣呵成、行云流水、收放自如、神形兼?zhèn)涞母杏X，讓人不忍觸動、不忍破壞。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大信賴貪玩的看牛崽，總是要親自放牛，到遠遠的地方，尋找干凈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頓了牛以后再來打發(fā)自己。因此他常常收工最晚，成為山坡上一個孤獨的黑點，在熊熊燃燒著絳紫色的天幕上有時移動，有時靜止，在滿天飛騰著的火云里播下似有似無的牛鈴聲。
      問題是，志煌有時候要去石場。他走了，就沒有人敢用三毛了。有一次我不大信邪，想學(xué)著志煌用它一把。那天下著零星雨點，兩條充當(dāng)廣播線的赤裸鐵絲在風(fēng)里一搖擺，受到雷電的感應(yīng)，一陣陣地泄下大把大把的火星。裸線剛好橫跨我正在犁著的一塊田。
      三毛抓住機會捉弄我，越是遠離電線的時候，它越跑得歡；越是走到電線下面，它倒越走得慢；最后，它干脆不走了，它四蹄在地上生了根，它剛好停在電線下面?；鸹ㄟ€在傾潑，噼啪啪地炸裂。我的柳鞭抽毛了，斷得越來越短。
      我沒有料到它突然大吼一聲，拉得犁頭如一道銀光飛出泥土，朝岸上狂奔。在遠處人們的一片驚呼聲里，它拉得我一個趔趄，犁把從我手里飛出，鋒利的犁頭向前蕩過去，直插三毛的一條后腿，無異在那里狠狠劈了一刀。它躍上一個一米多高的土埂，有一種獲得解放的激動，以勢不可當(dāng)?shù)娜f鈞之力向嶺上呼嘯而去，不時出現(xiàn)步伐混亂的扭擺和跳躍，折騰著前所未有的快活。
      這一天，它鼻子拉破，差點砍斷了自己的腿。除了折了一張犁，它還撞倒了一根廣播電線桿，一堵矮墻，踩爛了一個籮筐，頂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一個糞棚——兩個搭棚的人不是躲閃得快，能否留下小命還是一個問題。我后來再也不敢用這頭牛。隊上決定把它賣掉時，我也極力贊成。
      志煌不同意賣牛。他的道理還是有些怪，說這頭牛是他喂的草，他喂的水，病了是他請郎中灌的藥，他沒說賣，哪個敢賣？大家覺得他這個道理也沒什么不對。
      三毛沒有賣掉，只是最后居然死在志煌手里，讓人沒有想到。他拿腦殼保下了三毛，說這畜生要是往后還傷人，他親手劈了他。他說出了的話，不能不做到。
      春上的一天，世間萬物都在萌動。志煌趕著三毛下田，忽然，三毛全身顫抖了一下，眼光發(fā)直，拖著犁向前狂跑。三毛的目標(biāo)是路上的一個紅點。事后才知道。那是鄰村的一個女人路過，穿一件紅花襖子。傍晚時分，確切的消息從公社衛(wèi)生院傳回馬橋，那女人保住命，但三毛把她挑起來甩向空中，摔斷了她右腿一根骨頭，腦袋栽地時又造成了什么腦震蕩。
      志煌沒有到衛(wèi)生院去，一個人擔(dān)著半截牛繩，坐在路邊發(fā)呆。三毛在不遠處怯怯地吃著草。
      他從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楓樹下，從家里找來半盆黃豆塞到三毛的嘴邊。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著他跪了下來，眼里流出了混濁的眼淚。他已經(jīng)取來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別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腳。又有一桿長長的斧頭握在手里。
      村里的牛群紛紛發(fā)出了不安的叫聲，與一浪一浪的回音融匯在一起，在山谷里滋蕩。夕陽突然之間暗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著它把黃豆吃完。三毛還是流著眼淚。
      志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終于提著斧子走近了它……
      沉悶的聲音。牛沒有反抗，甚至沒有叫喊，仍然是跪著的姿態(tài)。
      最后，它是了一下，向一側(cè)偏倒，終于沉沉地倒下去，如泥墻委地。它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睜大著盯住人們，盯著面前的志煌。
      復(fù)查他娘對志煌說：“你喊一喊它吧?！?br />      志煌喊了一聲：“三毛?！迸５哪抗庖活?。
      志煌又喊了一聲：“三毛?！睂挻蟮呐Ｑ燮そK于落下去了。
      整整一個夜晚，志煌就坐在這雙不再打開的眼睛面前。
（選自韓少功《馬橋詞典》，有改）（1）下列對這篇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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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志煌犁田時，鞭子不著牛身，身上也沒有泥巴點子，人與牛達到這一境界源自于人關(guān)愛牛、牛信賴人。
B．三毛對“我”的捉弄是詳寫，三毛傷人的過程是略寫，這樣處理既可避免血腥描寫，又給讀者想象空間。
C．村里牛群的叫聲和突然暗淡的夕陽，兩處環(huán)境描寫渲染了緊張的氣氛，刻畫出志煌冷酷無情的性格，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D．文章通過動作、神態(tài)等細節(jié)描寫，并運用比喻等修辭手法，刻畫出栩栩如生的三毛形象，給人深刻印象。
（2）小說結(jié)尾寫志煌斧劈三毛這一情節(jié)有何作用？請簡要分析。
（3）對比是韓少功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使用的手法，請從文中舉出三處例子，并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