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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水
李拓之
      1“君王，這是什么呀？”音樂家?guī)熶缚匆娗懊姘酌Ｃ５囊黄?br />      2“那是江水啊?！毙l(wèi)靈公道，“這里是濮水了?！?br />      3馬在吃草，幾個侍臣也揀了一塊大石頭坐下，衛(wèi)靈公走近水邊去細看，師涓不由跟過去。
      4月照于浩渺之川，左旁是矗立的巖谷，岸側的蘆獲搖散白色的花穗，川上一座斷橋，石梁傾圮，沒入水中，橋下流波瀉溢。天空有幾塊灰凍的云彩，舒卷而又飛奔。
      5柳葉縫中的哀蟬，在嗚咽幽鳴，拉起了蔓草中的露蟲，蟋蟀和金鐘兒也啾唧啾唧的相撞。加以巖穴中水波激蕩，川谷的周圍萬響齊發(fā)。于是，蘆葦中閃閃流動的螢火，也縱橫交錯的起飛，仿佛和著蟲吟水涌的節(jié)拍。
      6師涓傾耳去諦聽：水聲、風聲、蟲聲、蘆葉磨擦聲……噴涌成一片。這是宇宙的大音樂！他沉浸于音律之旋濤中，舉起首，看見天宇澄澈，銀河化一條蕭森的白練，浮浮沉沉地也在涓涓流出無聲的音響。
      7“君王，萬有的一切在已死、將生和未生，這是夜之哀曲?。　睅熶刚f，他沉吟并且恬靜。
      8“師涓！琴拿出來彈吧?！毙l(wèi)靈公凄惻地。
      9“君王，彈不出呀，宇宙的聲音要壓倒琴上的聲音哩?！?br />      10“師涓，你聽！……誰在唱歌啊?！毙l(wèi)靈公臉色突而更慘白了。
      11“哦……”師涓驚駭?shù)厣扉L了耳朵。
      12真的，誰在唱歌。那聲音非常悠遠，不是來自幽暗的谷穴，不是發(fā)自蘆葉，而是低低忽忽地在那悠遠悠遠、曖昧迷離的水波彌漫之中。水上的歌聲，那是愴惋的，令人落淚的聲音。
      13侍臣們都肅然正襟危坐了。師涓走近沙磧，一只手按在額際，竭著目力向水面眺望?？匆姾泼Э昭脑轮ㄉ?，有一礁石，浮露波心，那里黑點閃動，恍惚是人影。這時歌聲很清晰，追逐著風濤飄送過來：
      愛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送我乎淇之上矣！
      ……
      14“哦。師涓！這聲音太悲哀了，太美麗了?！毙l(wèi)靈公淤塞著鼻子說。
      15“君王，這樣?；蟮穆曇簦虚g有多少青春和生命呀?！?br />      16“師涓！你趕快把這聲音記錄下來?！?br />      17“君王，手指抖顫了呀?！?br />      18“坐下坐下。你聽！你記錄啊?！毙l(wèi)靈公一把拉師涓坐下了，侍臣遞過十張細致的竹簡。
      19師涓開始沉思，狀如入定，抖顫之手記錄下震動的音波，回旋起伏，無數(shù)短短長長的標符線號。
      20水波洶涌，夜潮是漲了。師涓流下晶淚，被夜寒凝凍，珍珠般一顆一顆結在面顴邊。
      21奔涌的浪濤中，魚蝦在跳躍，蘆葦中的宿雁也被歌聲驚起。
      22師涓抖顫雙手趕不上這急劇的音波，當他奮力記錄完畢這歌聲時，手已經(jīng)凍僵，人倒于地上。
      23侍臣們坐在草叢中聽著，僵然不動如墓前的石人。
      24“師涓！這偉大的音樂呀！”衛(wèi)靈公流淚扶起師涓。
      25“這是不朽的著作，宇宙最真摯的律韻??！”師涓坐起來。
      26月已傾斜。遠遠的山村中荒雞唱曉，天快亮了。當他們跨上馬和車駕時，東方已透出魚肚白色了。
      27在晉平公的夜宴席上，一陣拍掌聲，震人耳朵昏聾。
      28盲音樂家?guī)煏?，坐在一堆樂器當中。這時他的長手指的甲，正滴落在一張桐琴上。
      29“晉國的音樂可以入耳嗎？”晉平公微笑地問著坐在身旁的衛(wèi)靈公。
      30“師涓！你把那天晚上在濮水邊記錄下來的歌，來彈奏一下吧?！毙l(wèi)靈公低低地對師涓說。
      31“好的好的?！睅熶敢布庇陲@出自己的本領。他取過琴囊，整理出那十張竹簡來。
      32師涓開始彈琴了。他用尖指甲向當中弦索只一撥，當郎一聲，銅瓶上的花枝隨著搖晃一下……
      33盲音樂家?guī)煏纾x開座次了。他態(tài)度嚴肅，用手掩在耳后，屏息地去辨聽。他突出的前額更顯得突出了，終于鎖緊了憂苦的眉峰：
      34“奇怪。這是頻廢音樂家?guī)熝铀谱鞯哪信鄲偟母枨?。師延制作這歌曲給商紂在酒池肉林上聽的，妲己露出白牙齒……這聲音距離現(xiàn)在快一千年了。武王伐商，火焚鹿臺，師延東走，投下濮水而死！……”
      35“哦……”四座不約而同地叫著。
      36“這是亡國之音，奏不得的?！睅煏缋^續(xù)著說：“現(xiàn)在該是靡靡之樂結束的時候了，桑間濮上的歌唱，華情綺怨，如水如煙！……”
      37“哦……”大家又叫了一聲。
      38“華夏的音樂應該走向另外一條路，應該去抒寫人世的不平與疾痛，黎民的冤抑與悲鳴……”
      39“哦……”師涓不覺也哦了起來，但他的手指太奔放了，還不能休止。
      40“華夏的音樂……唉，我也老了。但我希望年青的音樂家們，好好去發(fā)揚純正的智慧，去諦聽自然的律韻，擷取宇宙的真實之音：那日月的運行，山川的流動，花草的欣悅以及魚蟲的活潑，到處都是偉大的題材，不朽的音節(jié)呀！”盲音樂家?guī)煏鐝堥_他那瞽了的眼膜，惘然地向前張望：“我老了。但是，我的眼睛不愿見到黑暗，而我的耳朵卻愿聽到光明??！”
      41師涓站起了，他聽到音樂先進師曠的一番話，他感動了，不由把手中的竹簡投擲向地上。取過案前一杯水，倒在琴弦上，用手指揩著：“讓古老的調(diào)子永遠揩干凈了罷！讓靡靡之樂絕響于人間！我要拂著琴弦，奏出人民的言語，譜出雄壯的音樂，寫起偉麗的詩篇！我的琴呀，我要背著你走向天涯海角，走向寒冷的邊緣與黑暗的縫隙，彈出溫暖與明朗的節(jié)拍，教聽到我的歌聲的人都能奮發(fā)勇敢而向前??！”
      42師曠用手撞起一只戰(zhàn)鼓：蓬蓬蓬！四座的聽眾一齊筋脈賁張的站起來。
一九四六年十月（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本文標題“聽水”用語典雅，既體現(xiàn)了作者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審美趣向，也激發(fā)了讀者的閱讀期待。
B．月夜、巖谷、蘆荻、斷橋等意象渲染了恬靜疏闊的氛圍，自然引出下文“宇宙的大音樂”的描寫。
C．夜宴上，兩位國君的談話暗藏機鋒，晉平公對衛(wèi)國的音樂有諷刺之意，而衛(wèi)靈公則心里很不服氣。
D．本文描寫夜宴中的三次“哦……”，不僅寫出眾人對師曠話語的反應，還暗含了師涓的心理變化。
（2）關于文中師涓在濮水邊聽歌的部分，下列說法正確的一項是

A

A

A．歌聲從浩渺的水上遠遠傳來，歌者似是水中礁石上的“人影”，氣氛詭秘。
B．歌聲清晰可聞，歌詞內(nèi)容描述的是商紂兵敗后，師延投濮水時的哀婉心境。
C．師涓聽到歌聲，“手指抖顫”到幾乎無法記錄，暗示了這首歌是靡靡之音。
D．師涓“流下晶淚”，侍臣則如“石人”，對比強烈，表現(xiàn)了歌聲的感染力。
（3）師涓對音樂的認識有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請結合文本簡要分析。
（4）本文以“蓬蓬蓬”的戰(zhàn)鼓聲作為結尾，這樣處理有什么好處？請談談你的理解。